怀瑾究竟去了哪里?傅秋生恭敬而庄重地站着,他知道毛士人终究会问出这个问题。
客船沿着江一路南下,天也渐渐擦黑,汽笛声氤氲在傍晚的薄雾中,怀瑾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流走出码头,她要赶晚上九点的火车继续这段山高水长的征程。
这里有着和江南一样湿冷的冬,她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手腕上挎着只钱袋,里面装着她最后的一点家当:一些钱、两件贴身的干净小衣物、一支牙刷、一小瓶面霜。
码头外人力车夫们满怀希望地读着每个走出来的人:他看上去是否在赶时间?他看上去是否殷实?她会不会有人来接?……
怀瑾走着走着却收住了脚,车夫紧张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一个决定将要决定他是否可以在午夜前收工,是否可以给小儿子买上一块他心心念念的麦芽糖。
她给了车夫一个抱歉的苦笑,转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很多很多年她都没有再去考虑金钱了,今晚她的全部家当却都在腕上这么一只小小的袋子里,她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街上,走走也好,她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来得及,走过去正好暖暖脚。
路边飘来一阵香气,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胃也随之一搅,这才想起这一天都没吃东西。
异乡的街头听人用陌生的口音叫卖糖炒栗子,她打开钱袋,“我……一两可以吗?”
她将小小的一纸包栗子攥在手里,手又插进口袋里。街边煤油灯折射出空气中的水雾,可能要下冬雨了,她深吸一口气,落入肺中,一阵凛冽。
今晚的火车站出乎意料地热闹,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国军士兵将由这里中转,往北行进。
月台前,候车的战士们齐齐地站着,为首的小将起了个头,大家便齐声高歌起来: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怀瑾下意识地立定站正,却又赶紧低下头。雨丝飘下,战士们在雨中奋力歌唱,一曲终了,怀瑾坐了下来,腰间传来一阵暖,她将手伸进口袋,是那包栗子,拈出一只来,细细剥了壳,放入口中,仍是香甜。
玄武城瞻园旁的小巷中也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和这香气一同飘着的,是茶楼里隐约可闻的咿咿呀呀的戏词,包厢里却安静得很,这就到了傅秋生此次进谏最为关键的时刻了。
“局座,怀瑾去了哪里,属下尚且回答不出来,此行玄武,属下定要将她找到。不过,她对属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怀瑾过去、现在、将来,都不曾也不会背叛党国,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她的忠奸,她想留予历史评说。”
毛士人站起身,在窗边踱了两步,摇了摇头,“我等不到它留予历史评说,就算我能等,青统司也等不及。”
“局座……”傅秋生将声音放低,“她是伤了心……”
“伤心?革命的路上谁又能一直风调雨顺称心如意?你觉得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又有多容易?”
“是,局座,过去的事且不论,将来……上次局座跟属下说的事情,属下给她透露了,但她不愿意离开为之奋斗的故土,她不想去南岛……属下想,这是她此次离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谁又想离开??你我想吗??委座想吗??”毛士人平复了一下心绪,“老傅,那个董知瑜我可以下定论,她一开始就潜伏进了咱们玄统司,至于怀瑾,她当年不过是被派往汪伪潜伏时临时编进了玄统司……眼下陈老可刚走不久……”他又沉吟片刻,“青统司不过是想看我们的笑话,赫赫有名的‘歌阙’线竟都是**的卧底!我偏不让他们笑!现在的时局……”
毛士人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眼下玄武已经乱成一片,继续和赤空打?不敢了,要和谈,和谈就偏偏要蒋经纬下野,蒋经纬年前就回了溪口,现在的玄武由代理总统坐镇,上头已经乱成了这样,他又该和谁去讨说法呢?
“现在的时局这么乱,我们就不要再添乱了,你先着手去找,人找到了先送到南岛去。”
凌晨四点多,江面上黑黢黢的一片,几艘渔船已经点上了煤油灯,准备出江了。
老李最后检查了一下董知瑜和徐根宝,确定他俩的打扮都是中规中矩的渔人了,这才敲了敲手上的烟杆,“可别再回来了,经我老李手送过去的,可都安全了。”
他这话针对的是徐根宝,傍晚见他又带着个姑娘折回,着实一惊,记得前几天刚把他一家三口送出去的。
“唉……”徐根宝应着。
江边连着水岸的区域覆着层薄薄的冰,渔民们站在船头,挥着铁镐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