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宝仪被小黄门引着进内殿的时候,只觉得内殿热气蒸腾,把她的脸烘得热热的。虽是开着窗却因为不摆冰反而显得比外边热。香炉里刚刚烧了点她素日喜欢的百合香,淡淡的,想是为了要冲淡了往日里的药香,犹如一条静谧的河流,涓细的自她面前流淌而过。
夏日的阳光自黄琉璃瓦上滑落下来,就像是水珠子溅起的水花,静悄悄的从雕着腾龙祥云的窗棂透过来,将窗边的书案照得透亮,插在花囊里的花朵的花瓣映着光,娇嫩欲滴。而那抱着锦被坐在榻上的人,仍旧有半边的脸被掩在暗色里,只有被照亮的眉角,清奇隽美一如山水丽景。
郑宝仪往里走了几步,才渐渐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秀美如珠玉的五官,就像是雪堆玉砌出来的人,静美又易碎。一见着那人,她心里便好似被什么人揪了一下,又疼又酸,眼泪一时都涌到眼底。她咬了咬唇,往前几步正要行礼却被那人伸手扶了扶。
“病了一场,怎么就和我见外了?”那人轻轻笑了笑,苍白的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十分的温和亲切。
郑宝仪许久未见他的笑颜,眼睛一酸便低下头去,发上插着的步摇动了动,玉珠子碰在一起,发出如落雪一般簌簌的声音。她就跪坐在床边,忍了又忍还是扑到他怀里,轻声道:“二郎,你要快点儿好啊......”她唇颤了颤,小小声的道,“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呢。”
圣人和官家在太子之前还有一子,但在官家登位之前就因为景王兵乱而过世了,之后追封纯孝太子。如今的太子乃是官家登位第六年才辛苦求来的,取名天佑,想着上天保佑能养大这孩子。帝后只这么一颗独苗苗,护得如眼珠子一般,亲近的都唤他二郎。
萧天佑比郑宝仪小两岁,但自幼便是极其灵慧的人。他虽然自幼躺在病榻上,连学都没正经上过几天,但心思极其细密。这种人事事看在眼里,事事都想得明白,心思重,面热心冷。便是太医都暗地里说上一句‘慧极必伤’。阖宫上下无有一人敢小瞧他,郑宝仪一遇上他便摆不了姐姐的架子反而更像妹妹。
萧天佑犹豫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失笑道:“谁又敢欺负你了?信陵侯世子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摆着呢。”随即,他叹了口气,温声细语的,“都要考女学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气,说哭就哭的?”
郑宝仪却擦了擦眼泪,憋着气道:“你的病都未好,我才不去参加什么女学呢。”这事她已经认真想过了:若无意外,今年的女学会是沈采蘩一鸣惊人,大扬才名的的时候。她虽然已经知道笔试题目或许可以压过沈采蘩,可这又有什么意思?
目下最重要的是萧天佑。只要他在,一切都好。哪怕是前世他不在了,也是因了他的余荫和安排,郑家和自己才能死中得存。
萧天佑捏了捏她的鼻子,沉吟片刻:“算了,你也病了一场,身子怕还要养一养。今年先歇一歇便是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口道,“你病的时候,我本该去瞧你的,只是昏沉沉的,竟是起不了身。”
“这说明我们有默契啊。你病着,我也病着;我好了,你也一定快好了。”郑宝仪伸手拉起他的手,手心交握,十指相对,认认真真的道。
萧天佑只觉得贴在自己手心的那手掌滚烫滚烫的,那种温暖的感觉便如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心头,叫人舍不得缩回手。他的手指似是颤了颤到底没收回来。
其实,众人都心知郑宝仪乃是圣人内定的太子妃。虽然她比萧天佑大了两岁,但有前朝温元皇后和文帝的例子在,倒也不妨事。
至于萧天佑,他对郑宝仪的心思就复杂许多了。他自小便有大半时日卧在病榻上,最亲近的女性便只有圣人、长平公主和郑宝仪。他对郑宝仪既有兄弟姐妹的亲昵爱护也有对喜爱少女的倾慕。
只是,他这样的身子真的要说喜欢,岂敢、岂能?
因了理智,他不曾应下这婚事;因了感情,他也不曾否认这婚事。
若是前世时候的郑宝仪,自然是不明白他这犹豫傍徨的心思的,反而要因为他不明朗的态度而生闷气。可是经了前世那些事,如今的她反而有些明白萧天佑待自己的心意——哪怕前世萧天佑至死都不曾真明言。
沈采薇有视天下女子如无物的萧齐光,但她亦有真心爱护她的萧天佑。真论起来,并不输人。
萧天佑很快便回过神来,笑道:“嗯,正是要沾沾你的福气呢。”他声音非常轻,中气不足,那一点笑意就像是一点儿小小的羽毛尖在人耳边划过。
郑宝仪却没觉察到什么,见他眉间倦意淡淡,隐隐有一点黛青色,这才反应过来——萧天佑大病初愈,自己这般又哭又说的怕是打扰到他休息了。她急忙起身道:“你先躺一会儿吧。我还要去见姑姑呢,她今天还给我备了我喜欢的玫瑰鹅油烫面蒸饼,等我吃了再来看你。”
郑宝仪极喜欢吃鹅,在家的时候就常叫小厨房备云林鹅一类。偶尔入宫来,也总是要吃点儿鹅油点心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