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这话,黛玉一时竟是怔住,许久不曾说话。边上的春纤眼底却闪过一点光亮,暗想:原来竟是如此,也是,若非这么一个缘故,以林如海官场浮沉数十载历练出的谋算心机,并那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怎么会不在过世之前与黛玉安排周全?单单抛下自个一点血脉不顾!他,早已安排周全,或许他也曾想过家财会被吞没,但是黛玉总归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血脉原是斩不断的……
只是到底心存了侥幸,满心不愿思量女儿日后艰难,又是自觉安排妥当,竟就被贾家哄了过去。
心内这么想着,春纤不免轻轻一叹,随即忙低下头来。
但这一声轻叹,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却也颇为清晰,如海父女两个自是听得清楚。黛玉瞧了春纤一眼,有心说一两句话,却听得如海道:“玉儿尚且不曾言,你却叹息,却是为何?”
春纤已是发觉自己造次了些,心下一番思量,虽有前车之鉴,到底现今正是最紧要的时候,有些话便是受些责难,也得提示一二的。因此,她便垂首一礼,低声道:“原是春纤糊涂,听得老爷这一番话,倒是想起姑娘初来的那一日,老太太将姑娘安置在碧纱橱之内,想来也是早有思量的。只是。”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却是抬头看向黛玉。
想到当初初入贾府那日情景,黛玉也是觉得有些索然,口中淡淡,眉眼间却已是笼上一层轻愁。如海见着她如此,神色一凝,却与春纤略一点头,开口道:“你只管说来便是。”
春纤垂首敛眉,自接着道:“只是太太却是淡淡的,并无安排,连着一应被褥纱帐之物也是琏二奶奶后头预备送来的。我原还有几分奇怪,及等薛姑娘来了,又有不同,后头还得那金玉一说,越加纳罕。今日听得老爷这话,方是明白。”
“什么金玉一说?”黛玉讶然相问,话一出口,她忽而想起自己探病那事儿,心下一顿,由不得微微色变:“难道二表哥并薛姑娘?”之后的话,她却没再说出来。
春纤越加垂首肃立,心下一转,便将先前在晴雯之处听来的话略略讲了一番,因道:“这些话,原不敢与姑娘说的,只存在心底。现在瞧着,竟是做了糊涂事。”
“你不糊涂,却是我糊涂!”如海听得那一番话,面上便带出冷色来,原是病弱的人,此番却生生逼出一番气势:“我于官场数十载,竟忘了人走茶凉这四个字!”
黛玉早已怔在当场,再想不得自己北上至舅家,竟有这般事体藏在内里。她本性聪明,虽是于人情世故颇有不足,但只消思量一番,也就尽数明白了。怪道当初自己初来乍到,便听得二舅母那般叮嘱,后头薛姑娘来了,不说自己,连着府中的三位表姐妹也是压倒,不过是一片慈母之心罢了!只是,若无这般思量,何必诓骗了自己过去!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之上由不得泛起一层羞恼的青,只看向如海,眼圈微红,道:“若是如此,当初为何要定、定了的?”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说到后头,也是自觉羞惭,只能含糊过去。
“我独有你一个,林家数代列侯之家,百年清贵之族,名声财货尽有,又有我在,于那贾宝玉自是一等的。”林如海冷笑一声,面容之上已是有些冰冷:“虽你母素来不喜那贾宝玉,厌其顽劣,但以我想来,那不过书信之中道来,且又年幼,未必能尽信的,其兄便是不错,想来他也不会太差。且诸事不说,总归平安富贵并不算艰难,我方渐生此等心思。不想你一日归来,那贾宝玉着实无能也罢了,竟还有那等金玉之说!难道我的玉儿,竟还匹配不得俊才,反倒要……”
说道这里,如海渐渐平复了心绪,因看着黛玉垂下脸,便将后面的话按下,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黛玉听得这一声,心中一酸,便仰起脸来,双眼已然微微泛起一丝泪光,犹自轻声道:“爹爹,女儿自会好好儿的,您莫要担心……”虽是这么说,但她心中却是分明,这般话,休说父亲,便是她自个儿也是不信的。
如海只轻轻抚了抚黛玉的背,垂首轻声道:“我的玉儿,自会好好儿的。这种艰难污浊之事,我原不愿与你分说,只是现今也顾不得了。我一日去了,你必得入舅家安置,必得心中有数,莫要被诓骗了去。此番,我自然也会与你竭尽周全。林家一应所有,我已然上了折子,且将除却你曾祖母、祖母、母亲的嫁妆,并若干祖宅、店铺、藏书、画轴、古董、金银等物外,又与你舅家十五万银钱,以作教养之用,余者俱是上缴国库。这些,俱是立了单子,亦是在陛下面前过了眼。另则有六位可信之人,父亲亦是托了些银钱等物,待得你日后出嫁,却要与你添妆的,若是有甚为难之处,也可留一条后路。”
说到这里,如海微微一顿,才看着面色微变的黛玉与春纤,终究添了一句:“这内里意思,想来你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