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之前,柏子仁报了个警。
因为徒河的尸体还大咧咧地躺在工地上,柏子仁只能以热心市民的口吻向那头的警察详细地解释了一下自己发现这具尸体的过程,而在被问到他个人的身份信息后,他只是皱了皱眉,回了句我是雷锋,接着便直接挂上了电话。
“需要短信通知一下你姐姐吗?你可以自己来发。”
去往医院的死人出租上,柏子仁低头查看了一下系统面板上徒河的身份信息,接着随口问了一句,徒河闻言赶紧摇了摇头,接着显得有些窘迫地说道,
“我姐她不乐意和我来往,她现在日子也过的难,所以对我的态度就有点不如以前……我今年原本想去参加我那个外甥女的婚礼,结果到门口了都被我姐给赶出来了……唉,是我给他们丢人了,他们嫌弃我也是应该的……”
这般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被生活的艰难压得没有一丝骨气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抹抹眼睛,窝囊的样子看的人有些来气,又有点为他而难过。
“那朋友呢?你连朋友都没有吗?你的工友小王还欠了你五百块钱没还,你确定不去要来?明天就是你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不如让你的那个老板直接给你把纸烧了?你那个和人私奔了的老婆最近就在y市,你要去和她最后见个面吗?”
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柏子仁面无表情地在面板上戳戳点点着,不时还给徒河提一些建设性的建议,闻言的徒河一下子傻了,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那么多生前事没了,更没想到这个小阎王居然这么认真负责,帮自己把什么事都考虑好了,弄得他一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用麻烦你了……这些事算了就算了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反正,反正我都死了啊……”
不知道是出于消极的心理还是其他的原因,徒河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柏子仁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仿佛看穿徒河一切内心想法的眼神弄得徒河羞愧地低下了头。
“随便你。”
最终还是没有对徒河说什么,柏子仁总觉得自己发烫的额头让他一直以来平静无波的内心都变得有些烦躁起来,而徒河见他明显不太舒服的样子,只是畏惧地缩了缩,接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那个……如果可以……我能够我一个朋友打个电话吗?”
“恩?你不是说你没朋友吗?”
一听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柏子仁疑惑地看着前言不搭后语的徒河,而闻言的徒河只是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低着头断断续续地道,
“就是那个告知我真相的蒋楚成啊,这几天他一直有和我联系,还说要给我介绍个好一点的工作,昨天他还请我吃了一次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种不会因为我穿了什么就看不起我的人了……我是真的很谢谢他……尽管,尽管他可能没把我当朋友吧……”
这般说着,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徒河难得显现出几分和之前自怨自艾的样子有些不一样的情绪,而听他说完的柏子仁只是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接着递给了他。
“他现在应该还在睡觉,需要视频电话吗?”
“不不不,不用了……我的死相太难看了……别吓着他吧……”
连连摇手拒绝了柏子仁的提议,急得脑门上的血都被汗冲没了的徒河紧张地接过那部手机,先是深吸了口气,接着将之前记在自己脑子的电话号码直接拨了出去。
“喂……?”
那头过了好久才接起电话,看来的确是已经休息了,男人的声音透着些疲倦和冷淡,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号码有些疑惑,而听见他声音的徒河立刻挺直了腰板,接着小声道,
“蒋楚成……你睡了吗?”
“哦,徒河?”
一听见徒河的声音,声调明显变得上扬了起来,那头隐约能听出男人是正在从床上在坐起来,而紧接着,徒河和柏子仁便听到原本听上去心情不佳的男人用轻柔的声音开口道,
“你换号码了?这个1384444444的号码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明天不用上班?”
“恩……我……我用的别人的电话……”
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凭着一时的冲动打了这个告别电话的徒河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柏子仁,而见状柏子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捂着耳朵果断将视线转向了窗边。
……
“恩?徒河,怎么不说话了……”
蒋楚成温和的声音缓缓地从电话里缓缓流淌出来,徒河不知道怎么就觉得鼻子就发酸,好一会儿他才吸了吸鼻子,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谢谢你,蒋楚成,这几天……很感谢你的帮助,你是个好人……我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真的谢谢你。”
“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对徒河的这番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蒋楚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正坐在自家阳台的窗边,在听到徒河的声音的第一时间,他就从床上站了起来,此刻这个一向沉着的男人难得有些紧张地听着那头的徒河说话,见徒河说完便久久地沉默,他想了想还是微微叹了口气道,
“徒河,你不用和我说谢谢,事实上我对你所遭受的一切感到由衷的抱歉……在这次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过的……过的很好,我以为你已经很有了美好的家庭,有了一切……我如果知道当时你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出国,也不会丢下一个人……”
说到这里,蒋楚成沉默了下来,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许多事情。在徒河的眼里,他或许只是个没有任何交情的普通同学。毕竟那时的他沉默寡言,而徒河则开朗温和,他成绩普通,而徒河是整个学校都出了名的才子。他们同在一个班,徒河是所有人羡慕和尊重的对象,蒋楚成却只能在一边用仰视的眼神看着那个永远光彩夺目的少年,没有勇气踏出一步。
年少时期的那一点好感,如今说起来已经有点可笑,但是这么多年了,蒋楚成没有成家,也没有什么长期交往的对象,他在国外那种复杂的环境下生活了很多年,可是却始终保持着十分禁欲的生活状态,即使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徒河是蒋楚成的初恋,虽然这个恋字只是一种他压根就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的暗恋,却也值得蒋楚成回味一生。
因为自身的胆怯和对徒河的尊重,同班六年一直到高考结束,蒋楚成最终也还是什么没有对这个他爱慕了多年的少年说出口。他以为徒河注定会拥有美好的人生,因为他那么优秀而完美,他以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学校就可以逃脱那种强烈的失恋挫败感,而一直到他已经不再青春年少,他都没能再拥有当初那种强烈的悸动过。
二十年的时间里,蒋楚成偶尔在路上看到牵着手的一家三口,都会忍不住想到徒河。他觉得以徒河的性格,现在一定早就成家立业,做个幸福的爸爸了。他想象过徒河会娶什么样的女人,他想象过已经成为成熟男人的徒河会变成怎样富有魅力的样子,可是一直到多年过去,在肮脏的工地上,他听到那个工头用愤怒的声音喊出一个他魂牵梦绕的名字时,好半响,蒋楚成才像是做梦一般地看向了那个穿着土气,老的不像话的瘦弱男人。
生活的不幸和命运的捉弄将蒋楚成记忆中的那个美好的像是梦一般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庸人,得知了多年前那场高考的真相,让徒河一瞬间就崩溃了,他在蒋楚成面前哭的难看又心酸,已经花白了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和蒋楚成同龄,而就在蒋楚成以为自己会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而彻底从这场二十多年的梦中苏醒过来时,他那颗早就被世俗和物质所包裹的心却意外地没有一丝厌恶或是失望,反而是充斥着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愧疚和心疼。
“我那时候很不敢和你说话,因为我总觉得你估计不大愿意理我……你那么好,我却那么普通,你怎么可能会愿意和我做朋友呢?可是如果我当时考完……有勇气去找你,我说不定就能发现你被蒙骗了,我就能告诉你真相……一切都晚了……”
“蒋楚成……”
愣愣地听着那头的男人用一种十分压抑的语气说着话,徒河有些茫然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和蒋楚成毫无关系,他却反而比自己还要伤心。
“是我没那个福气,不管你的事,就像我爸妈那时候说的那样吧……我不是个读书的料,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学不会……当时就算让我上了大学,说不定我也就是那样……我不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人嘛……”
又是那些催眠了自己多年的话,从高考那一刻就接受了父母给自己安排的一切的徒河麻木地说着,却在下一秒听到了蒋楚成瞬间提高的声音。
“是说你没出息的!是谁说你没用的!徒河……你可不可以别在这么想了?你当初的自信去哪儿?你的抱负呢?你的理想呢?你为什么要把别人对你的那些毫无根据的评价听见耳朵里!你为什么就不能活的有骨气点!别人瞧不起你,你就活的好起来啊,让他们看看,让他们后悔……徒河……你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起来,徒河被蒋楚成的这番话弄得彻底愣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通红通红的了。
二十几年了,他的父母,他的姐姐,包括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在和他说,徒河你是个窝囊废。
就算他再不在乎这些,听多了也是会信的,更何况,徒河当初又那么绝望。
他在最需要得到鼓励的时候,没有遇到一个蒋楚成,而如今,他死了,蒋楚成却说出了他等了二十多年都没有等到的一句安慰。
这一瞬间,徒河像是又回想起了多年前的学生生活,他隐约记得那个时候的蒋楚成很内向,自己偶尔和他说个话他都有点不知所措。那个时候的徒河还心想着蒋楚成是不是很讨厌自己,所以才不搭理自己,而如今,当听到蒋楚成的这番话时,徒河那颗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却仿佛得到了离开这个人世的最后一点安慰。
“他说的对。”
一边一直没说话的柏子仁忽然开了口,闻言的徒河呆呆地看了他一眼,而紧接着,电话里便传来了蒋楚成疑惑的声音。
“徒河?是谁在你旁边?你怎么了……”
“你好,蒋先生。”
从徒河的手里接过那只手机,知道徒河现在估计也说不什么的柏子仁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淡淡开口道,
“我能够理解你如今的心情,或许你此刻在后悔着,或许你在试图补偿着,多年前的那件事错不在你。每个人的人生都应该由他自己主宰。徒河这辈子所受的苦,一方面来源于当时他所遭受的不明不白的欺骗,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他自己的放弃和彻底颓废……也许我这样说有些残忍,但是很抱歉……你以为的重逢将会是永别……”
说到这里,将手机凑到徒河的嘴边,徒河能听到那头的蒋楚成在惊慌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而最终,他只是颤抖着声音,闭上了眼睛道,
“蒋楚成……谢谢,要是有缘分,咱们,来生再见。”
市二院的重症病房里,呼吸沉重的老人眼神迷茫地半睁开着,她的身体半僵硬着,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死亡对于她来说似乎是一件毫不遥远的事,而就在她静静等待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来到时,她听到了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据说一个人在死前总是会开始反思自己的一辈子,王茹做了一辈子教师了,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则是有关于工作的事情。
几十年里,她工作认真负责,对待自己的学生也像对待亲生子女一般。她给患了癌症的学生卖过房产,给没钱上学的学生送过学费,在她多年的从教生涯里,她培养了无数对这个社会有着杰出贡献的优秀人才,这些学生将她当成恩人,当成母亲,当成恩人一般尊重和爱护,而在遥远的记忆中,王茹似乎有一件心事,一直以来都没有办法忘记,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徒……河……徒河?”
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这个长相衰老的老太太,如今的徒河和当初的他已经天差地别,可是躺在病床上,眼睛都有些花的王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见状,老人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沙哑着又确认一下,在看到面前的这个憔悴的男人忽然哭了起来,王茹先是愣了愣,接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缓缓地笑了起来。
“徒河啊……徒河……你来啦?你来看老师了?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