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缭乱烽烟起,楼船铁马秋风。执锐凭骑笑长空,冰河长缨洗,关山路几重? 霜华未尽韶华远,宝剑烈酒英雄。醉卧红尘梦旧容,朱颜不曾老,相逢一笑浓。 开篇这曲《临江仙》讲的就是洪武朝的一位奇侠。 元惠宗(顺帝)至正四年江淮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此时的蒙古已经占据中原八十多年,天下无敌的草原英雄,在中原的花花世界里迷醉了几十年,权势、财富、美人已经将他们斗志腐蚀殆尽,除了争权和掠夺,中原大地的沃野千里,烟雨江南的湖光山色,让无数草原儿郎渐渐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可宋人百姓却在灾难中直面死亡,干脆,几十万人放下锄头,反了。 读书人说,乱象已现;史学家说,这是历史的必然;百姓却说,我们活不下去了。每到朝代更迭,史书上都用两个字来形容:乱世。每一次动乱,都会这个古老民族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创伤,生灵涂炭、死伤枕藉;也必然是这个民族脱胎换骨的机会,或涅磐重生,或就此沉沦,但这也必然会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若是当初能有一口饭吃,咱断然不会造反。”有人如是说。为了填饱肚皮的乱世英雄起于草莽,跃马跳进属于他们的舞台。 太平乡孤山村外的小黄山上,一群少年正嚼着草根眺望村口。 “云娃,”一个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的少年道,“你爹娘葬了没有?” 云娃抬起头,一脸悲戚:“昨日夜里胡伯帮忙葬下了。打明日起,我要去牛财主家做十年工,还债。重八哥,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 “这算什么,大家都是没爹娘的人。云娃、阿海、阿和、小达,不如我们结义吧!”那少年猛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今后,我们就相互帮衬,有饭一起吃!” 这一提议,得到少年们的齐声响应。一个声音从石头背后响起:“结义好玩,能带我一个么?”众少年回头一看,一个衣着光鲜,带着银锁的孩子怯生生地探出半个头来,是牛财主的儿子牛奇。 那少年眨眨眼,道:“行。不过你手上的两个馒头算交出来,算入伙了。” 牛奇歪着脑袋想了想,伸出双手,两个雪白的馒头让含着草根的少年眼前一亮。 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众人乱七八糟地跪下,胡乱起了个誓,算是结义了,自然兄长小弟乱叫一通。 此时村口闪进一个瘦削的身影,身穿一件旧蓝衫,提着一个小包袱,匆匆来到牛财主家门前,轻扣大门的铁环。 “六弟,那个人不会就是你爹给你请来的先生吧?”云娃指了指蓝衫的背影,“快回去吧,不然要被你爹一顿好打。” 众人一阵哄笑,牛奇一溜烟跑下山岗。云娃痴痴道:“我也想找个先生。” …………分…………割…………线………… 没等多久,大门拉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找谁?” 那蓝衫拱手道:“在下竺清,听闻府上有意聘一西席,特来讨扰。” “等着。”大门轰地一声关上了,半盏茶的功夫又打开。 “进来吧,跟我来,老爷在花厅。” 竺清随人进了大门,两人从右手边绕过正屋,转进偏厅,老远就望见一堆rou横在椅子上,想来便是那牛财主。竺清站在堂下做了个揖,朗声道:“不才竺清,本是游学士子,因中途遇匪,盘费殆尽,故求一西席,待攒够盘费回乡,望东主收纳。” 牛财主显然对这种书卷式的问答不感兴趣,只是堆起笑脸:“先生坐,先生坐!” 这牛财主的抠门是远近闻名,这竺清已经是请来的第四任先生了,前三任都是饿跑的。只见那牛财主笑道:“我老来得子,也算祖宗保佑。别家孩子出娘胎都哭,唯独我家孩子大笑不止。所以单名一个奇。” 竺清暗道:看来此子应是不凡之辈。 只见那牛财主又道:“本乡连年天灾,日子有些清苦,还望先生见谅。” 竺清道:“不妨不妨,一介腐儒,本应耐得清贫才好。” 当下议定辟东厢作家塾,次日择吉时行礼。 第二天竺清沐浴更衣,挑了一件还算干净的长衫穿上,踱进家塾准备拜先师。一进学堂不禁傻眼:这牛财主也忒小气了!按例,开馆授徒先祭先师孔子,虽然谈不上三牲五礼,一块腌rou起码还是要有的,即便是贫苦人家送子弟入学,东挪西凑一条束脩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大不了做师傅的客气一下,祭完先师再退还便是,也算是减轻学生经济负担了。可这牛财主,居然就摆了一碟馒头,两块咸菜,一碗清茶! 竺清心中暗叹一句:果然“清苦”!孔圣啊孔圣,天下私塾不下数十万,想来您老人家鸡鸭鱼rou也吃的倒胃了,这边咸菜清茶,全当换换口味,莫怪莫怪! 转过头又看见两童子一前一后立在堂下,想来后面那个一身旧衣的是伴读,前面那衣着光鲜的便是牛奇了。竺清微微点了点头:这俩孩子根骨俱佳,想不到牛财主如此吝啬,也有如此好命,有不凡之子。 当下竺清起身对孔子像行过大礼,两个孩子依次进堂行礼,然后便是对老师行大礼。然后便是竺清满嘴文词,对学生讲述明经之道和求学之要,类似如今开学第一课。从此便昼夜苦读,如此不息,不觉已是半载有余。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万事就怕人带头,有人带头,就算杀头抄家的活儿都有人干。 此时江淮各地因天灾不但流民遍地,各路义军也四起响应,盗贼响马更是如雨后春笋各州县皆有。竺清却依旧在此地教牛奇读书。而且愈教愈惊,愈教愈奇。惊的是这牛奇竟是绝顶聪明,仅用三日,便将开蒙的四五部读本一应学下,短短半载功夫,更是将旁人需得七八年功夫读下的书,囫囵通学一遍,此子年方7岁,如此一算,倘若不经战乱,十七八岁时,此子便是饱学大儒了。奇的是,那伴读的书童天资更胜于牛奇,一应经书,皆过目不忘,非但举一反三,而且更偷偷将学到的东西教给村外的放牛娃,一板一眼,俨然宗师做派。 竺清暗暗叹息道:恩师收我为徒时,足足寻了十五年,想不到我在此竟一次遇见两个可造之才!命啊,命啊! 一日午休,牛奇吃过饭午睡去了,竺清慢慢踱进书斋,只见那书童偷偷正执笔练字。竺清清咳一声,那看见竺清躲藏不及,只得过来行礼相见。 竺清坐下慢悠悠道:“云娃,你可知学堂规矩么?” 云娃颤声道:“知道。” 竺清笑道:“呵呵,不用害怕。我见你天资聪颖且一心向学,想收你为徒,你愿意么?”竺清说这番话时,着意强调了一个“徒”,明言不是收“学生”,而是收“徒弟”。 云娃聪慧过人,立刻喊一声“愿意”,趴下便准备磕头。 竺清一把抓住云娃:“慢!” 又道:“入我门来需懂得规矩,拜师礼少说也要一壶好酒,你可去取来。” 云娃犹豫半晌,道:“先生,云娃葬过父母,已孑然一身,还需在东家这里做工十年才能还债,实在没钱给先生买酒,先生还是换换别的吧。” 竺清道:“厨房不是就有酒么,你取来便可。” 云娃一听,当即跪下道:“先生您说过,不告而取是为偷,厨房的酒是东家的,不是云娃的,云娃不能去拿,先生的恩情云娃记下了,十年后等云娃买得起酒了,再寻先生拜师。”说罢磕头不已。 “先生不要为难五哥,”原来牛奇早就醒了,在榻上假寐而已,“酒是我家的,我取我家的酒送给五哥,便不算偷了。” 竺清奇道:“五哥?” 牛奇当下便将村口结义之事告诉了竺清,竺清听了不禁笑道:“好,好!不以富贵骄人,甘具人下,事兄若父,奇儿胜乃父百倍矣!好孩子啊!” 又转向云娃道:“知耻知廉,品行端正,本门既重天资,也更重人品,此乃祖师训戒,方才云娃不愿辱节盗酒,已通过考验,酒我不要了,徒弟我要了。”说罢大笑,心中大快,此生能有如此才智品行都出色的弟子,当是无憾了,“云娃你本姓刘,为师便名你为刘云霄,如何?” 云娃大喜,叩头受命,从此名刘云霄。 入夜时分,一声轰响响彻牛家大院,登时整个牛家被照得通亮。附近流寇得知牛财主富得流油,来找牛财主改善生活来了,牛家老小,丫头仆役都被强盗驱赶到庭院中,牛财主积攒一生的金银正被一箱一箱往外搬。 那匪首对牛财主道:“老员外一生积攒不少哇!恐怕没了这些黄白之物便生不如死了吧?不如我成全员外,送你归西如何?此地女眷,我等兄弟自会替你照顾的。”说罢yin笑不已,群盗亦yin笑不已。那牛财主和众仆役当下便明白此贼不但劫财劫色,还要杀人灭口,个个摊在地上战栗不已,女眷丫头更是绝望只待时候一到便咬舌自尽。 “大王且慢!”只见那竺清好整以暇地从人群中站出来,颇有风范地理了理头巾,掸了掸衣服,“大王,竺某一介寒儒,赴京赶考,盘缠用尽,蒙牛员外不吝收留,聘为西席,大王神武非凡,侠肝义胆,一统江湖,号令群雄,还望……” “去你妈的!”那匪首捺不住性子,扬刀便照竺清脑袋直砍。只见竺清身子略微一偏,左手轻轻一带,脚下一勾,那匪首竟直突突地飞了出去,脑袋嗑在门柱上,竟是生生嗑死了。 旁边群匪见状立刻围上前来,数把钢刀直冲竺清砍到。竺清亦是连拉带勾,前面几个强盗也如匪首一般飞身撞向柱子,与匪首一般死法。 群匪中也有识货的,见势不妙大喊一声:“点子硬,扯呼!”不到片刻,群匪便退得一干二净。 众人还未从恐惧中缓过神来,牛财主已经嗷地一声扑到门外检点自己多年的心血。可怜那竺清本来都堆好笑容回应牛财主感谢救命之恩,结果当下呆立在那里。竺清心里一声叹息:“东家啊东家,自我进门以来,都没见过荤腥,这就罢了,今日鬼门关外转了一圈,你还如此要钱不要命,看来你我缘分尽了。” 当下微微一拱手,道:“东家,我本是避仇而来,并非腐儒一个,如今身份已露,恐怕我明日便得离去了。”牛财主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只拿一份工钱又能兼职保镖护院的私塾先生,声泪俱下地百般挽留,无奈竺清去意已决,只得作罢,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赖掉这半年来的工钱。不过这竺清本就是奇人,奉祖训游历天下好给门派寻一个传承衣钵的人,如今心愿已了,自然不在乎些许工钱。 想通这一节,竺清便开口道:“承蒙东家这些日子来的照顾,这束脩之资竺清实在不敢讨要,但有一事还请东家割爱。在下与云娃甚是投缘,想带走云娃做个书童,这些日子的资费便抵了云娃的卖身钱如何?” 牛财主立时大喜,一来竺清这半年功夫的工钱已是不少,二来连年饥荒,牛财主无论如何也不想多一张吃饭的嘴,虽然云娃是个男孩,但要成丁变劳力还要七八年的功夫,万一县衙再派下什么劳役,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几年光吃白饭就让牛财主心痛的,再者家中并不缺人手,如此一来连刚刚击退盗匪的赏钱都能一并省了,划算!划算! 换过卖身契,竺清便嘱咐云霄打点行装,又叫来牛奇单独训话。 牛奇心中自然万分不舍,从怀中摸出一个袋子,递给竺清,道:“老师,我爹舍不得给钱,这几十个大钱是我自己的,算给老师送别了。” 竺清眼眶一红,叹息道:“好孩子,可惜了。” 言罢从怀中摸出两本书,递给牛奇道:“这两本书乃是我恩师所著,兼诸家之所长,是我恩师一生所学之大成,分行兵和治国两策,你天赋有异于常人,如今经史已通,当遍学百家,现下天下大乱,科举一途已然无趣,何况我等汉人何苦去做鞑子的走狗!你当潜心苦研,待日后择明主而投,少不得封侯拜相。你的一干结义兄弟,具是人中龙凤,必不会久居人下,你当全心结之,日后必有所报!” 顿了一顿,又道:“乃父视财如命,如此乱世恐怕会招致杀身之祸,这半年我在书房东墙下掘了一条秘道,如生变故,可救你一命,入我门来,皆是文武兼修,你体质有差学不得武,算来你也只能是我半个弟子,今夜过后,你我师徒缘分就尽了罢。” 牛奇含泪一一应命。 次日清晨,云霄与一干结义兄弟拜别之后,便与竺清上路了,直往山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