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站定在崇华殿外,夏云泽三步远的地方,红裙下的手朝夏云泽伸来,夏云泽蹙眉,抬首去接——
“报,报,报!”
“八百里加急快报!”
“陛下,漠北大捷!”
一声连着一声,如惊雷一般在皇城中响起,一匹快马连奔而入,手持军报,朗声而喊。
崇华殿外诡异的安静,仪仗退散两边,让将士一路飞奔至崇华殿下。
殿上百官面面相觑,边境军报一向事急从权,可和帝王大婚遇到一块,大夏百年历史,从未出过这么一遭。
夏云泽挥手,疾走两步,喜裙下的女子打了个颤,被宫娥扶住,正欲转身离去的季子期回过头,沉默的看着崇华殿上满脸喜意的帝王。
传令小将一身戎袍,意气风发。
“陛下,塞云城大捷,北蛮十万大军葬于城下,诛敌国五皇子元惜!”
满殿静默,北蛮三分之一的铁骑悄然湮没,守城的季子期手中不过三万残兵,如此惊人的战绩,着实不可思议。
“好,好!”夏云泽朗声大笑,眉梢眼角高扬:“季家军有功,大功!许安,替朕拟旨,犒劳三军,封赏诸位将军。”
他微一停顿,慢行几步,停至石阶边缘,一字一句落于百官和那传令小将耳中。
“告诉你们季元帅,朕等着她夺回天壑城,届时,朕亲自迎她回朝!”
一声落地,崇华殿外连呼吸声都停顿下来,着绛红官袍、立于百官之首的左相突然面色冷凝,看着不远处孤零零微微颤抖的女儿,握紧了手。
季子期静静站于回廊后,眼底墨沉,突然转身朝皇城外走去。
“将军!”老总管唤住她:“您不见见陛下?”
“不必了。”
即已得了答案,便也就无憾了,夏云泽,我在天壑城等你。
帝王大婚三月后。
这一日,夏云泽踏进崇元殿,见一殿宫奴跪了满地,太后满脸愠色坐于上首,心底微微明了。
“母后,您今日怎得空来了崇元殿?”夏云泽行了一礼,替太后把茶水端至手边,温声道。
“哀家若再不来,这些奴才都翻了天去了,陛下三月不入后宫,哀家竟到今日才知晓。”
“区区小事母后何必动怒,母后多虑,不是还有临儿。”夏云泽挥手,一众奴才得令退了个干干净净。
先太子夏云洲留下一根独苗夏天临,如今已有十三岁。
听见爱孙的名字,太后面色微有和缓,却不退半步:“临儿是你大哥的儿子,你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若是无嗣,国本必会动摇,母后年事已高,你总不能让母后到地底无颜去见你父皇!”
“母后,您在等几年,朕会……”
“皇儿,母后知道以季家丫头的性子,不夺回天壑城绝不会回京都,如今天壑城有北蛮重兵把守,要夺回难于上天,母后向你承诺,若有那一日,孙家十万大军尽听她调遣,可好?”
孙家乃后族,当初也是太后手中的这只军队,才能得保他与皇兄顺利即位太子。
“总有一日,我会倾尽大夏为季家一战,为天壑城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一战。”
忆起六年前他曾对领军远行的少女许下的承诺,夏云泽听见自己有些恍惚遥远的声音。
“母后,朕答应你,会为皇室留下血脉。”
子期,你所希望的一切,我都会为你做到,所以,我一定会等着你平安回到我身边的那一日。
崇元殿外,一身华贵宫服的皇贵妃听着里面的对话,眼底微冷,黯然退了下去。
宣昭六年秋天,皇贵妃传出喜讯,尚无子嗣的后宫一片大喜,皇帝下令为保贵妃安康,无需大办,是以消息传到漠北时,已是三月之后。
塞云城一战,北汗收兵边疆,休养生息,季子期领着军队转至和天壑城隔河相望的靖安城。
北堂晏将京城的消息告知季子期时,她正伏在案桌上涂涂画画,手一抖,一大滴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眼微垂,只回了声‘知道了’,握着的画笔一直未停。
北堂晏陪了她六年,从未见过她如此萧索的模样,心下不忍,朗声道:“今日秦老将军送了些好酒,你可想尝尝?”
季子期抬首,眼底一片云淡风轻,却回:“也好。”
那一日,十几坛上好的女儿红被两人灌了个干净,北堂晏记得那日枫叶正红,枫树下的女子醉得一塌糊涂,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子期,你可后悔过?”后悔放弃后位,远走边疆,离开那人?
季子期面容氲红,半闭着眼,伏在树下悄然沉睡,到最后北堂晏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那句话。
也许,经此一事,子期也该放下了。
宣昭七年,贵妃诞下一女,皇帝封安国公主,大赦天下。
这一年冬,北国边境冰雪连天,数个城池陷入冰冻之害中,朝廷运来的物资入了塞北只能由熟悉地形的季家军运送,季子期接到消息时一声不吭的领着一千将士和北堂晏出了靖安城。
半月后,季子期被困雪山的消息秘密的被送入了皇城。
“混账,她一个守城的元帅,去送这些东西做什么,上个月还请旨攻打天壑城,如今却把自己困在雪山,不要命了!”上书阁里皇帝震怒的声音在深夜骤然响起。
“许安,请右相和杜大人入宫,给朕安排一队护卫,要快!”
漠北大寒,这种天气被困在雪山能熬得了几日?即便在皇城安坐着,亦是如坐针毡。
许安应了一声,退出上书阁后低头半响,终是朝太后的慈安宫跑去。
国岂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远赴如此危险的雪山?
忧心忡忡的帝王没有等来辅国的重臣,却等来了端着先帝牌位的皇太后。
很久以后,攥写史书的史官一直都未能得知,大夏宣昭帝到底是为何在他即位的第七个年头在皇室宗祠里毫无缘由的独自跪了三日。
那一日晚,冰封的雪山深处,北堂晏哈着气问季子期:“你不是日日念着攻打天壑城,眼见着日子快到了,怎么领兵出来干这事?”
“我是一个将军。”
北堂晏挑眉,表示没听懂。
“出兵灭敌是为了守护国家,若是连百姓都保不住,又怎能算护得了国家。”季子期望着皑皑冰雪,笑着道,只是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完。
六年前她为了季家和仇恨终究是负了他。
她希望能为他安定边疆,守护天下;她会为他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天下;她会做他最锋利的长刃,令所下,兵所至。
这是她季子期,爱夏云泽的方式。
又是半月,季子期走出雪山的消息传来时,已数日未曾合眼的帝王终是长舒一口气,酣睡了一整日。
只是奇怪的是,那个整日叫嚣着要出兵天壑城的季子期却呈上奏折,以边疆战士需休养生息的原因,将计划延后,而且一推迟,便是整整半年。
几日后,一封密信被送至上书阁案首,夏云泽脸色难看沉默良久后才对着通明的灯火吩咐了一声。
“许安,传旨,贵妃身子孱弱,即日起送往国安寺调养,安国公主送至慈安宫交由太后照料。”
许安领命而去,夏云泽揉着眉头,将密信投入炉火中燃尽。
本以为她知书达理,却不想是个蛇蝎妇人,护送物资的领路人是左相安排,季家军在雪山被困,和左相脱不了干系。
宣昭八年盛夏。
靖安城府,低沉的咳嗽声传来,端着药临近门口的北堂晏神色一黯,停驻半响才展了个笑容走进房。
“今日如何了?”
软榻上的女子面容清瘦,嘴唇略带浅色,眼底熠熠生辉:“早就无事了,偏生你担心得紧,养了半年还能有什么事,无端河还有几日便能连通,密探说元崇近日来了天壑城,这是个好机会。”
无端河在天壑城外,水流湍急,宽有数丈,乃为守城天险,如今有了应对之法,难怪季子期能高兴成这般样子,北堂晏心底明了,将药盅端到她面前:“如此便好,只是你身子尚未复原,若能智取,万不可再上战场。”
半年前被困雪山后季子期伤了身子,这些年在战场上的旧疾复发,身体以摧枯拉朽之势崩溃,纵使他一身医术,也不过救了半条命回来。
听见此话,季子期眼眨了眨,应了声‘好’。
五日后,皇城上书阁案桌上,一封请战的奏折安静置放,夏云泽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批了个‘准’字。
十日后,大夏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的渡过无端河,攻城的号角在天壑城下响起。
而这一日,距离这座大夏王朝最古老的城池被北蛮夺去,已整整九年。
这场战争足足打了一年,大夏几乎是以倾国之力来延续这场战斗,就连后族孙家手中所握的十万大军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被季子期接掌。
天壑城下兵营里,北堂晏黑着脸收回季子期手臂的银针,怒道:“季子期,开战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说好了不准上战场,你倒好,冲得比谁都快,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阿宴,我是统帅,怎可让将士冲在前,我一个人躲在后面,放心,元崇被我困在此处一年,北蛮京城权力更迭,他失了后援,撑不了多久了。”
北堂晏愤愤看了她一眼,挥着袖袍走出了大帐。
帐内,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季子期看着手心处暗红的鲜血,眼眯了起来。
至多半个月,她一定要把天壑城拿下来。
宣昭九年冬,长久的拉锯战让北蛮元气大伤,北蛮帝都发生内乱,皇三子元含将太子元崇一派清剿殆尽,与此同时,季子期领兵突袭西城门守军薄弱处,强行攻破天壑城城门。
这一战,北蛮太子元崇战死,十万北蛮将士埋身无端河,天壑城城头终于在十年后重新插上了大夏的旗帜。
消息传入京城的那日,朝堂弹冠相庆,天子之喜溢于言表,一道道封赏圣旨接连不断的被送往漠北。
天壑城城主府,季子期握着画笔静坐在案桌前。
她面容安详平和,望向窗外的眼底透着淡淡的暖意和期待,脱下了将袍,一身淡紫曲裾长裙着在身上淡雅华贵。
北堂晏斜靠在门口,看着这样的季子期,才明白先帝果然眼光非凡,若为中宫之主,季子期绝不会输皇城里的那些妃嫔半分。
只是,如今一切已是枉然,到底还是迟了。
“阿宴。”轻呼声打断了北堂晏的思索,他抬首,见季子期眉角带笑,压下心底的酸涩,道:“怎么了?”
“我还有多少日子?”
北堂晏整个人僵硬起来,半响后才道:“季子期,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子,还这么折腾干什么!”
“阿宴,对不住。”季子期走到北堂晏面前,眼底带着淡淡的恳求:“无论如何,也请你帮我撑到七月十五。”
北堂晏无力的点头,他比谁都清楚,季子期如今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奇迹,离七月十五,还有半月。
窗外,眉角微弯的女子淡淡一笑,恍惚间,竟有着当年尚在京城时不知世事时纯真青涩的模样。
北堂晏只记得满树桃花下,季子期轻轻扬眉,说:阿宴,我从来没有后悔。
原来,她一直记得他曾经问过的话。
十日后,皇城崇元殿。
夏云泽跪在赶来的太后面前:“母后,请应允儿臣亲赴天壑城。”
太后沉默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帝王,终是叹息一声:“罢了,如今北蛮内乱,自顾不暇,你去吧。”
夏云泽前几日昼夜不停的接见重臣,想必是将朝政已托付妥当,早日迎回季子期,也好了了他的心愿,皇家也能早日有嗣。
夏云泽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朝殿外而去。
夏云泽出京城的一个时辰后,一匹快马奔进了皇城,慈安殿的太后拿着漠北传来的军报,手抖了半响,颓然倒在地上,正经过的夏天临跑进殿,忙不迭扶起太后:“皇祖母,您怎么了?”
太后慢慢抚上孙儿尚还稚嫩的脸庞,老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临儿,你皇叔他…不会回来了。”
八日后,满城的素白让一路奔驰的夏云泽不安的停在了天壑城外。
城下,一身白衣的北堂晏看着风尘仆仆的夏云泽,眼底的忧伤深埋,一语不发。
“她在哪?”
“你来迟了。”迟了三日,而子期她…也终究没有撑到这一天。
只是一句话,夏云泽骤然色变。
子期不在了,她怎么可能不在了?
“在雪山里她便伤了身子,这一年多的命都是捡回来的,夏云泽,你当年怎么舍得把她送到这里?”
年轻的帝王站在这座曾和季子期相约十年的城池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问:“她在哪里?”
北堂晏良久未言,回眼间在看到夏云泽眼底的死寂时,朝天壑城外的小山上看了一眼。
夏云泽倏然转身,一步一步朝小山走去。
短短几百米,却像用尽了他一辈子的力气。
山顶处,一座空白的墓碑静静伫立,一叠画纸被石头压在碑旁。
夏云泽走上前,缓缓俯下身。
嘴唇被咬出了血来,滴落在簇新的黄土上,夏云泽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唇角轻抖。
我等了十年,子期,你怎么可以不在了?
微风骤起,碑旁的画卷被吹散,落在夏云泽面前。
所有的画卷里,都只有一个人,只是那人,却是季子期。
闲坐饮酒,策马狂奔,沙场浴血,月下独立……他从未见过的,这十年中的季子期。
等我们相见之日,我会让你知道这十年的我是何模样。
这恐怕便是季子期为他最后留下的话。
突然明白缘由的夏云泽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捧着一叠画卷,挪到冰冷的墓碑前,闭上眼,温润的泪珠缓缓滑落,哽咽难言。
寂冷的漠北深处,满山枫叶正红。
夏云泽轻声说:子期,十年约满,我来了。
只是不知道,等了十年的季子期,还能不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