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一排一排地从土丘后现身,就像变戏法似的钻了出来。 他们目光呆滞,远远看上去像一个个毫无生机的傀儡,被线牵着走,身上染着泥土与血污。其中还有三五名孩子,看不出性别,但也是小傀儡。 “小傀儡……” 江城口中吐出这三个字,宛如一道雷霆炸开,气氛顿时降至冰点,但又缓慢回弹,因为在这句话说出去后,他与陈宪书都松了一口气。 “你说出了我的心声,”陈宪书望向视线尽头,“真是死一样的世界啊。” “死一样的感觉,只在此时此刻。”江城说,“毕竟世界还是很大。” 陈宪书笑了笑,突然眼神凝固,远远注视着人群,平静说道: “他们要杀人了。” 江城一怔。 他看见四五名身着黑衣的刀斧手站在流民们的身旁,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人群上空。但傀儡们已经没有恐惧了,他们似乎放弃了作为人、活下去的念头。 “咔嚓!” “刷!” “咔嚓!” “铿!” “咕噜!” 砍头声,刀斧加身声,人头滚动声,血液飙射声,混合着流民们的呜咽,小孩子不堪忍受的恐惧,阴云密布,血流成潭,眼前一下化作修罗地狱。 陈宪书目光变幻不止。 江城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竭力瞪大眼睛,死死地印下这一幕。 “这就是乱世吗……”他想流泪,却觉得自己一名看客根本没有流泪的资格,“这就是世道……” “你的剑呢?”陈宪书问。 “来的时候你就问过了,太锋利太凶险,没有剑鞘能承载它——你不是有钢刀吗?” “刀质量一般,我不敢保证能一口气杀光那五个家伙。” “给你。” “你带来了?” “放在营地也不安心。” 陈宪书点点头,“下一轮砍头要开始了,我得骑马从后方绕过去,然后给他们一个致命一击——你有没有兴趣在前面吸引人?” 江城深吸一口气,说:“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陈宪书跨上马道:“当然,毕竟我们是我们,没有那个救人的义务,何况那些流民自己都不太想活下去。” “他们应该是被逼的……”江城说,“非人的折磨能让任何人都不想活下去。” “逼的?看看再说吧……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每碰到一些人,都把他们往好的地方想。”陈宪书振声道,“乱世,先自己活再考虑别人活,为了自己活更可以不让别人活。” “道理我当然懂。”江城说。 “你的剑是怎么带来的?”陈宪书策马回头,丢给江城一柄钢刀。 江城接过钢刀,左手握鞘,右手握柄,远望着刀斧手所在的位置,那里仿佛也有目光投来。 “打赢了再告诉你!”他声音不高。 “你这谨慎的样子,还怕被那些人听见了?”陈宪书静静地自说自话,“这些家伙看似一副横样,实则鬼鬼祟祟、外厉内荏……我要从后方偷袭,还得找一个不会踩踏到人的角度,现在还存活有五……十,十五人。” 刀斧手共有五名,领头的是位黑脸汉子,长着一对圆眼、两撇三角眉。他紧了紧手脸,轻喊道: “砍快点!” “好!”几位刀斧手应道。 江城慢慢地,缓缓地靠近了。他察觉到了刀斧手的目光,脚步稍滞,旋即恢复稳定的步伐。 领头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砍!” 江城还在十丈开外。 悬在空中的大刀将要落下,这一刻,无能为力的痛苦在江城心中炸开——他仿佛闻到了血液苦腥的味道,那味道钻入他的口鼻,一种刀下之鬼的感觉令他目眦欲裂。一瞬间仿佛有大刀从身后砍来,江城猛地回头,劲风击打着他的后脑。 ——历史的风,难道将要吹向那布满血与尸骨的地狱吗? “啊——!” 他大吼一声,加快步伐,挥舞钢刀,朝刽子手们冲去! 刀斧手们神情尽皆一滞! 这一滞显然不是江城引发的,任何刽子手看到前方有人冲来都不会‘一滞’,反而会更果断地挥砍下去——唯有后方袭杀才能令其色变! “贼将休走!” 陈宪书学着记忆中战将的呐喊,不管正不正确,先策马一吼、先声夺人再说!趁刽子手色变之际,陈宪书迅速挥动火把与白剑捆成的简单长枪,一枪戳中一人后心,一枪割开一人脖颈! 顷刻间,双黑衣刀斧手立毙身亡。 “好!” 一声大喊响起,江城前跨一步,看见喊出此声的居然是刀斧手中的一员! “此人,莫非就是目光一直跟着我的那人?”江城心念电转,改走为跑,笨拙地挥舞刀刃,朝余下的两名刀斧手冲去。 “呔!” 高声叫好的刀斧手大喝一声,挥动大刀朝身旁袭杀而去! “可恶!可恨!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东西!”领头的黑脸汉子大举朴刀慌忙格挡,他双目含煞,怒气勃发:“王八蛋,白眼狼,给我死!” “白眼狼?”刀斧手一面招架,一面冷笑,笑容随着刀与刀的拼砍渐渐泄出一丝丝疯狂:“你害死了我的爹、娘、meimei!你以为你真是我的恩人?!血债,必须血来偿!” 黑脸汉子眼睛圆瞪,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难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那还未消散的诧异目光中,刀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手中大刀瞬间砍破对方胸膛!浓烈的鲜血将刀斧手飙射得满头满脸都是殷红,他松开手中刀,无力躺在地上,笑里满是苦涩,满是伤痛。 除了他与死去的三人,最后一位刽子手全身颤抖,砍头的大刀早已落在地面。 “啊!” 江城大步上前,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位软弱的黑衣刽子手,他斜举刀刃,双眼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恐惧与怯懦。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江城一刀劈向那人的脖颈,再一刀砍开黑色的胸膛。 黑色的衣服,红色的鲜血;光明与黑暗交织,寒冷与燥热共存。 温热的血液洒向江城的眼睛、鼻子、嘴巴,他眼前一黑,鲜血的咸腥直入口腔。江城紧紧握着的钢刀掉落了,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嗡鸣不止。 血液蒙住了眼睛,他只看到了极小一部分外界环境。那是光明,还是黑暗?耳旁阵阵机械嗡鸣,可他却感觉世界没有半点声音。那是喧嚣,还是寂静? 他坐在地上,下颌顶着膝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倒下。 过了很久,呼吸了不知多少次,江城擦去眼前的血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放着举起钢刀到血溅五步的画面,每次结束时,一蓬蓬殷红淹没了最后的视线。 举起钢刀的一刹那,世界都仿佛静止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慢,好似虚幻的光影在一幕幕闪烁。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刀刃上,雪白的刀光迎着疾风劈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或许只是江城自己眼中的一往无前,在陈宪书、张贵成等老兵看来颇为莽断——但至少,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江城艰难自语,他的喉咙沙哑干涩,精神泛起深深的疲惫,但一股信念支撑他站了起来。紧紧握着钢刀,上面的鲜血不好擦拭,因此没有入鞘。 他望向流民们的尸身,那是一具具没有头颅的褴褛躯体。江城从未见过被斩首的囚犯,白色的脊梁光秃秃展露在视线中央,生物学上的巨大冲击,令他恐惧,令他时时刻刻摸向自己的后颈。 “害怕了?”陈宪书走到他身边。 “我……”江城嗓子像卡住了一样。 陈宪书静静地挡在他身前,让江城的视线看不见那番惨象。“害怕自己也有这一天?” 江城胸膛起伏不止,困难地深呼吸道:“每个人看到了这一幕,我想……都会害怕吧……” “如果能害怕,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陈宪书望向仍然麻木呆滞的流民,“可你没听说过‘人血馒头’的典故吗?” 江城顺着他的视线,喃喃道:“麻木啊,麻木……比害怕更可怕。”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推行那‘良制新规’,最后也会落到身首分离的下场?” “我……” “你是想说,现在我们的实力是如此薄弱,远远没到商鞅那个地步吗?” “我……很矛盾。”江城没有接话,他一口一口呼着气,吐露起自己的心声:“我想打破这个世界,我也害怕打破这个世界……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一辈子,可我又不甘心……我,我,呵呵……我真是没用的年轻人啊,整天高谈阔论,还常以为高屋建瓴,实际上连乱世最常见的死人都惧而远之,只想躲在最后面当一个出计不出力的书生……我真是个傻蛋。” “嗯,”陈宪书却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微笑言道:“傻蛋。” 江城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只能仰天长叹: “唉……” “你能说出‘傻蛋’这两个字,就已经是成长了,傻蛋同志。” “我想在倒想讨个老婆,生一窝儿子,找个桃花源过一辈子算了。” “这想法倒也不错。” “还是算了吧……我一个人安逸,你还在那流血拼杀,对不起我的良知。”江城敲了敲刀鞘,“可怜我到现在还没谈过感情……陈兄你有想念你后世的恋人吗?” “还好。” “你不说就算了……”江城嘟囔道。 “我们事情还有很多,先把事情做完再讲故事。”陈宪书将剑插在江城面前的土地上,“这下面应该是一个矿洞。” “流民被抓来做矿工,做不了矿工的就被杀害……你看,这里像是一座暗门。”陈宪书用钢刀划动地面,散碎的土石被拨开,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缝隙围成一个封闭图形,给人一种“门”的感觉。 “我们先前看到,流民一个个的露面,应该就是从这座暗门出来的。” “暗门……”江城半蹲下身子说,“应该只能从里面打开,外面是打不开的。” “很可能是这样,”陈宪书刚说完便摇头道:“不对!如果只能从里面打开,那就是说这些刀斧手是自己回不去的,也就意味着下面肯定有人接应!可如果有人接应,怎么现在还没出现?” “是不是把他们抛弃,自己先溜了?”江城问。 “我们就两个人,又不是十万大军,下面接应的人只要不傻,都会有两种选择:一是钻出来和我们拼斗,二是不拼斗,打开暗门让刀斧手撤退。” 江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如果我是下面接应的人,我看不到上面的情况,那么肯定以稳为主,先去给矿洞主事的人报信。” “像你说的两种选择,第一种‘拼斗’,如果拼斗失败了呢?那他会死,大门也守不住;第二种‘打开暗门’,还是可能被杀死,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和刀斧手一块进去。” “求稳……”陈宪书皱起眉头,“你说得或许是对的,但这里是他们的主场——连杀人都不用顾忌,还会害怕我们?” 江城若有所思,不过还是摇头说道:“很多杀人如麻的人,自己被杀的时候,不一样哭天喊地吗?” “恶人往往惧怕更恶的人,他们不清楚我们是不是更恶的人,因此求稳是正常的。” 陈宪书沉默良久,轻叹道:“你看事情的角度,与我真是不一样。” “你当过军人,不惮于杀人,对战斗的理解肯定是比我强的。”江城笑了笑,“我更像一名旁观者,视野不同。” “你不是旁观者了,你是初学者。”陈宪书说着,忽然小声道:“下面有声响了!” “应该是矿洞里面的人来了……” “做好准备。”陈宪书踢了黑脸汉子的尸体一脚,“先把尸体点着,下面的人一打开门,我们就把它丢进去!” 江城点了点头,火把焚着尸身,发出“嘶嘶”“嗞嗞”的燃烧声。 门开了! 江城与陈宪书对视一眼,正准备飞起一脚,忽然看见门内走出一名八九岁的少年郎。 “住手!”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陈宪书回头,发现那位杀死黑脸汉子的刀斧手神情紧张,三步并作两步窜向门前,“阿冲——” 刀斧手自杀死黑脸汉子后,一直木然枯坐。他心力交瘁,哪怕报仇雪恨,快意也无法战胜痛苦,他开始癫狂,癫狂到极致成了麻木。这位年近而立的男子抛下刀斧,也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傀儡——直到少年郎的出现。 “就他一个人?”江城用眼神示意。 陈宪书神情平淡地朝少年问道:“你后面还有人吗?” 总角少年眨了眨眼,问刀斧手:“阿叔,他们是谁啊?” “他们是好人,不是坏人。” 江城细细打量着少年,面对这么多的死尸,一个小孩竟能心平气和地谈话,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惊讶之余,则是一丝丝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