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在上学读书吧?在古时想来也是斗鸡走狗的孩提时光,他却要与尸体作伴。 刀斧手心疼地抱着小少年,“阿冲……他们派你来收尸了?” “报信的人被我杀了。”少年说完,朝陈宪书与江城躬身一礼,“谢谢你们。” 陈宪书拱了拱手,回礼微笑:“你这么小的年纪,杀过多少人啊?” “加上这人,一共四个。”阿冲顿了顿,“都是恶人。” 江城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挤出一丝笑意,艰难地拱手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阿冲,曹冲称象的冲。”阿冲抿了抿嘴,似乎在做决定,数息后挠了挠头:“我姓杨。” “这位……”江城浅呼一口气,手掌朝向刀斧手:“是你的叔叔吗?” 没等阿冲回答,刀斧手连忙摆着手道:“我和阿冲不是亲戚,是在下面认识的。” 阿冲张了张嘴,犹豫了五六息,伸出小手攥住大人的手,低沉而认真地说:“他是我的阿叔,是我的亲人。” 江城双眼骤然一亮,刷的望向阿冲,后者却本能地后退两步,像是被吓一跳的小狗,竖立的毛发写着戒备。 苦笑两声,江城也后退三五步,留给了阿冲一段距离。少年放松了戒备,眼神平和下来,看到这一戒备到平和的转变,江城的心情无比复杂。简单的一句话,让江城对阿冲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可没想到仅仅是好感的释放,都让少年如临大敌。 “阁下贵姓?”江城心中叹息一声,转头朝刀斧手问道。 “某姓关,名四武。” “关兄。”江城与陈宪书先后致意,报上姓名。 聊了一些矿洞、流民之类的讯息,江城面露歉色,温声言道:“关兄,我等路过此地,或许为你造成了麻烦。” “江兄弟言重了,关某还要感谢你们!若非二位壮士见义勇为,某恐难血刃此獠,报灭门之仇!”关四武眼眶红热,作势下拜:“请二位受关某一拜!” 江城急忙要扶,却被陈宪书制止了。看得出关四武是真心感激他们,不过江城从未被人如此郑重恭敬地拜谢过,一时神情紧张、手足无措。陈宪书无奈地瞥他一眼,微笑扶起跪倒在地的关四武,通达地道:“关兄既已大仇得报,如今欲往何方?” “二位兄弟呢?” “我兄弟二人将赴保静城,不知关兄……” “保静城啊……”关四武神色恍惚了一阵,才连忙回应道:“两位兄弟,可否容听关某一个不情之请?” 陈宪书自如笑道:“关兄请讲。” 关四武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可否将此物……送往保静城宁安巷,一位叫许云的姑娘家中?” 江城仔细一瞧,那玉坠呈米白色,用红绳串着,同串的还有一张泛着浅黄的白纸,纸被折成三角,看不清材质,只知道里面写了东西。 陈宪书犹豫片刻后婉拒道:“送往姑娘家,不方便吧?” “这……”关四武也踌躇起来。 “关兄,你如果要送信物,完全可以与我们一同前去嘛。”江城这时笑着开口道。 “不,我……不去保静城。” “那关兄要去哪儿?”江城直接问道。 “关某打算……继续留在矿洞里。” “啊?”江城半真半假地惊讶道:“关兄,此地不可久留,你还要深入虎xue,未免太过冒险吧?” “关某还有重要的人留在下面。”关四武沉声道,“不过……阿冲。” 阿冲抬头,“阿叔?” “两位兄弟,我恳求你们将这孩子送回他的家中。”关四武抱拳说道,“他是被掳来的,家就在保静城东北边的观音山上,不到三十里外。” “观音山?” “不是有名气的观音山,只是山长得像观音,故得此名,让两位见笑了。”关四武忽然低头,目光直视阿冲,神情变得极为严肃,“阿冲,你经常与我说你娘担心你,现在……你快点回去吧。” 阿冲张着嘴,想说很多话却都说不出口。他只能用可怜兮兮的、恳求的目光望着黑衣服的男人,挣扎着问:“阿叔,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对不起……阿叔不能……” “阿叔!你没有对不起我,要不是你,两个月前小冲就死了……阿叔,谢谢你!” “傻孩子!”关四武擦了把眼眶,“快走吧!要听两位叔叔的话!” “阿叔……”阿冲泪如泉涌,“我会来看你的!” “好,好!”关四武走进暗门,眼睛紧紧攥着少年模糊的身影,视线被泪水淹没,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朝矿洞内走去。 江城看着黑衣男人的背影,想说一句“珍重”,却忘了开口。良久,他才注意到周围还有十多位浑浑噩噩的流民,一时心头大为不畅:阿冲这一个小孩都坚强活了下来,这些麻木的人,难道连一个小孩都不如吗! 强忍着怒意,江城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未经他人难,莫劝他人善”,可看到这些了无生趣的人形生物,他每看一眼就生气一分。 “二娃,二娃……” 阿冲走到一个小孩身边,摇了摇肩膀,后者茫然看着少年,没有回应,任其摆布。 他又站到一名小女身边,伤心地唤道:“妮儿,小妮,你看看我,我是阿冲啊!” 阿冲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熟悉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答。陈宪书将尸体拖得远远的,流民们摆在一边,刀斧手摆在另一边。 火把落下,不知到了另一个世界,流民们还会不会受到压迫? 江城站在流民的尸身前,静静地说道:“希望你们到了天上,能有一个温暖的家,能过得幸幸福福健健康康,每人都有肥沃的田地,衣食无忧,有父母疼爱有子女关心……我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或许会杀很多人,但我会尽我所能让更多像你们这样的人不再忍饥挨冻,不再风餐露宿,不再任人宰割……” 陈宪书望着熊熊的大火,似乎有灵魂在火中升华。他问江城:“这是誓言吗?” 江城当即回应:“不是。”他捻着手指,闭上眼睛后睁开道:“先做,再说。” “那我拭目以待。” “行。”江城点了点头。犹豫了三五息时间,他走到阿冲身旁,“我们走吧。” 阿冲嗫嚅着乞求道:“能不能带他们走?” 江城平静回问:“他们不会自己走吗?” “这……这……”阿冲张嘴无言。 “阿冲,我想再问你……” “我,我怎么了?” 江城一怔,他还没说下文,阿冲神情就自责起来。略带疲惫地笑了一声,江城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应该是走上来,而不是被牵上来的吧?” 阿冲不明所以,不过点了点头。 “既然是走上来的,那就说明‘他们是会自己走路的’,对吧?” 阿冲稍微明白了,“您的意思是……” 江城说:“他们是怎么被赶上来的?我想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带他们上来。” “方法……”阿冲虽然听过这个词,但他一向不喜欢读书,直到现在,无能为力的情境下,他才开始正视“方法”二字。后来他常常为荒废学习的童年时光惋惜,但更庆幸,自己学习还远不算晚。 江城注意到了阿冲神色的变化,“矿洞下的人,是用什么方法使得流民行动起来的?” 阿冲立即回答道:“他们是被吓上来的……那个黑脸吼他们,黑狗在旁边叫,他们害怕。” 江城迅速又问:“我们吼叫,能不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不,不行的。”阿冲说,“你们长得不可怕。” “必须要吓唬他们才行?”江城皱起眉头,“难道他们平时吃喝拉撒,也要被大黑狗一吓,才肯去做这些?” 吃喝拉撒?阿冲眼睛一亮,霍然叫道:“对了!我们有更好的方法了!” 江城闻言一笑:“什么方法?” “很简单!”阿冲兴奋地跺起脚道:“我们只需要大喊一声:‘吃饭了!’他们一定会动起来的!”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看到江城不太相信的样子,阿冲略有些心虚地说:“就是需要饭钱……我们都没有钱……” “哈哈哈哈!”陈宪书大笑着走过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还叫问题吗?”他从腰间掏出一贯大钱,响亮地摇动着,同时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吃饭了!” 江城张大嘴巴,须臾之间,六名男人、四位女人、五个小孩都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盯着陈宪书手中的铜钱,他们企盼着不再挨饿,与先前浑浑噩噩的模样判若两人! “厉害……”江城震撼莫名。 “跟我走!走到保静城,肚子饱到撑!”陈宪书当即诌出一句口号,随后,人群跟随着他流动。 “我们也跟上去!”江城拉住少年的手,此时的阿冲还未缓过神来。 他们俩三步并作两步,一下便走到了人群的前端。阿冲一个劲地吞着口水,“两位……” “停!”陈宪书做出停的手势,“我猜你肯定要叫我们两个叔叔,但这不就把我们叫老了吗?” 他看向江城,大声笑道:“叫我大哥,叫他二哥,这就行了!” 阿冲朝两人认真一抱拳,略带稚气,亦略带英武地说:“两位大哥,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