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矿洞里,众人的谈话声慢慢低了,平静了,陈宪书走到中心位置,用总结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那么,等这位公主的兵马一到,我们就只有三个选择,而三条全是死路—— 一是交出公主,换来可能的平安,代价是所有的一切都要听他们的,再也没有自主权,哪怕再出色、再有用也只是外人; 二是留住公主,换来互不信任的僵局,那她就是猛火油,稍不留神就能将我们焚烧殆尽; 三是和兵马拼命,杀死公主,用rou身对抗钢铁,这样做我们不仅都会死,还会被碎尸万段!” 声音如洪钟般响亮,就连矿洞外守卫的士兵,都清晰地听见了陈宪书的每一个字。 陈宪书环视四周,笑道:“如果你们是我,该如何与这位公主说话?是平心静气,还是自有打算呢?我相信,每个人心里应该都有答案了。” 楚惜灵面色渐白,她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说得好!” 矿洞之外响起一道豪放的高声。 陈宪书没有听过此人的声音,他看向楚惜灵,后者也朝洞口看去,但神情仍是苍白迷茫。 “松开她的绳索,”陈宪书与王褚交换眼神,说:“叫阿雉来。” 傅申看了眼那位公主,摇头轻语道:“咏光兄的一番话,将她心神震得不安,恐怕一时好不了了。” 阿祺离洞口较近,稍显紧张地小声道:“外面说话的人是谁?我没听过这种声音。” 陈宪书朝洞外的方向,镇定问道:“我们洞外的兄弟们,都被你杀害了?” 数息没有回应,直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将领,将全身展现在洞口,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相貌。 “公主……末将来接你了。” 职位为百夫长的将领伫立着,声音里难以抑制地泛着一丝心疼与怜爱。 他没有走进矿洞,而是扫视里面的所有人,沉静开口道: “我只想要带公主离开,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人! 现在,有谁反对?请站出来说话。” 陈宪书走近了,离百夫长只有不到五丈的距离。 他越过半人高的巨石,期间俯视了百夫长一眼。 “我能相信你吗?”陈宪书问。 百夫长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因为这道神色,他仿佛忘了回答问题一样。太阳将要落山了,橘红色的余晖洒到他的肩头,百夫长才再次开口: “我从没想到,我得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一句。” 陈宪书耐人寻味地笑道: “我一看你的面貌与神情,就知道,你是一位忠义之人,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王褚……不,阿祺,劳烦你和阿雉将楚国公主扶过来。” “你看人很准。”百夫长说。 “这位公主殿下,曾隐晦地提及向我合作,但我以她少不经事为由,拒绝了——她现在还伤心着。”陈宪书笑道,“我们的下一站是保静城,你们……有没有夺取它的打算?” “实不相瞒,我们也要去保静城。”百夫长话语里少了一丝戒备,“但并非攻打,而是受邀。看在你照看好公主的份上,我送你一个消息。” 傅申不由莞尔,陈宪书的“隐晦”,百夫长的“照看”,都是机锋啊。 陈宪书仍是笑道:“什么消息?” “也不是什么重要消息,”百夫长看着越来越近的楚惜灵,“刘大都督要为母贺寿,第一站便设在保静城!彼时,保静城将有佛门举行的盛大法会,一时风头无两。” “刘大都督今年六十多了吧?他母亲多大岁数?” “八十。” 陈宪书微眯起眼,略带惆怅道:“八十大寿啊!” 百夫长不再答话,朝楚惜灵单膝下跪道: “公主殿下!末将刘定山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刘卿……刘叔叔。” 百夫长正想推辞这一称呼,楚惜灵悲伤地说:“我如今家国已亡,还能去哪儿呢?” “公主殿下,末将已纠集上百号将士、六十余马匹,虽不能光复大楚,但必保公主安危无虞!” “我,我是不是很没用?”楚惜灵在长辈的面前,声音胆怯起来:“我想算计他们,却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制住……”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轻和的笑声。 但陈宪书没有笑。 他对傅申使了个眼色,傅申敲了敲洞口的石壁,旋即走出矿洞,走进夕阳。 傅申看见百来号甲士坐在不远处休息,他如影子一般,没有发出声响。 矿洞从外看去,是一个小土包,沟壑交错间,掩护着一个洞口。这个洞口很奇怪:你没注意到它的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它;可你一旦注意到它,哪怕隔得远远的,也能一眼看见。 “可惜,这里不只有一个洞口……” 沟壑掩护大洞,大洞掩护小洞,傅申看着两三个直径尺余、两尺的小洞,不由心生感叹。 “我究竟是感叹自然之奇,还是咏光兄之智?”傅申将腿伸进小洞,然后身体进入,手臂攀着洞壁,身子悬空了一会后,“啪嗒”一声掉在地面。 洞口如天窗般挂在天上,傅申从下往上看,倒有种井中蛙的感觉了。 不过这井仍然不深,只有丈许高度。傅申朝深处看去,亮着不亮的火光。 嗒,嗒,嗒。 “是谁?” “是我,傅申。” …… 矿洞洞口,阿祺悄悄问道: “回来了?” 众人没有打扰亡国公主与百夫长的相聚,除了陈宪书,其他人都走出了洞口。 “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王演。 阿祺皱起秀眉,“你们有没有找到江二哥?” 王演略带尴尬地答道:“这个……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过一会儿就能说了,过一会儿。”王演连连摆手,见阿祺仍要追问,不禁又退后一步:“祺姑娘,祺jiejie,秘密,秘密,告退。” 王褚撇撇嘴道:“没出息!” 阿祺也不追问,远远笑道:“就你有出息?” 王褚呆若木鸡。 王演笑道:“这么大的人了,你的体型都快赶上两个阿祺姑娘了,居然害怕区区一个。” 矿洞外打打闹闹,矿洞里悲云绵绵。 楚惜灵红着眼眶问:“我们真的不能光复大楚了吗?” 百夫长坐在她对面,不答反问:“殿下打算让您的哪个兄弟坐上楚王的位置?” 楚惜灵摇摇头,“谁都坐不了。” “是啊!”百夫长难止喟叹,“武穆王(南楚开国君王马殷)开国建业,所育二十余子女,又有谁能及公主的才智?” “刘叔叔,您就别奉承我了。我现在,还有什么才智?我只有一点小聪明吧……”楚惜灵无助地望了陈宪书一眼。 “问题不是才智。”陈宪书适时地插口道,“问题是楚国上下,无人将眼光放到整个天下中去。” “兵马如同烈酒,暴饮固然过瘾,却尤为伤身,更容易迷失人的视觉、听觉。”陈宪书语言平实,没有任何批判之意,只是描述自己的看法:“这是大环境所致,并不是一家一姓所能干预的……随波逐流当然可以,但不仅自己随波逐流,还不让别人逆流而上,那就必然会亡国了。” 百夫长细细品味着陈宪书的话语,又叹息道: “逆流而上的人,不是福薄,就是命短……” 他细细打量起陈宪书,赞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 陈宪书靠近了洞口,低头瞥向手中的钢刀,摇头笑道: “我是青年。” “那就英雄出青年!” “刘叔叔,逆流而上、随波逐流,指的是什么?”楚惜灵疑惑地问。 百夫长看向陈宪书,发现他站在洞口,不禁苦笑一声,说出自己的理解道: “武穆王曾说……打天下需要兵马,治天下却要书卷。他打下了楚国,但四面皆敌,因此终其一生都无法放下刀枪,捧起书卷。 每个国家都只有那么点人,当兵的人多了,读书的人就少;读书的人多了,当兵的人就少。读书和当兵的都多了,种地的就少了。 但现在,南唐、蜀国、南汉都换了皇帝,都开始用上书卷了,咱们却还在内斗,你斗我,我斗你,我楚国兵马本就不多,现在更是一茬一茬地成了枯骨!南唐兵马一西征,立刻摧枯拉朽,咱们就这么亡国了。” 楚惜灵问:“别的国家是逆流而上,就我们是随波逐流?” 百夫长自嘲道:“我们不仅随波逐流,还想让所有人都随波逐流。公主可知,别人将我大楚的内斗称为什么?” “什么?” “五马争槽!” 楚惜灵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所谓五马争槽,便是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等马氏兄弟为夺王位,上演的一场生灵涂炭、骨rou相残的内斗惨剧。加上早已殒殁的马希声、马希范二兄弟,便是“五马”争一“楚槽”。 百夫长悼念道:“武穆王的诸位子女,在其中薨了太多……若非公主殿下那时年龄太小,可能也会,不,是必定会卷入到血雨腥风之中。” 楚惜灵难过又憧憬地说:“我……从未见过父亲是什么模样。” 百夫长笑了笑,问道:“接下来,公主想去哪儿?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 百夫长略感失望。 “但无论怎么说,本公主都是大楚的王女!为今之计,首先整顿兵马,夺取一城,进而休养生息,以图后续!” “好!”百夫长顿时绽放笑容,同时迅速改口道:“是!” 陈宪书的声音适时响起:“你那支百人队,有名字吗?” 楚惜灵问百夫长:“有名字吗?” 百夫长抱拳道:“请公主赐名!” “楚兴营……如何?” “不妥。”陈宪书说,“太招摇,太容易树敌。” 楚惜灵与百夫长纷纷点头。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陈宪书视为盟友,视为重要的谋划者。 然而陈宪书并没有盟友、谋划者、自己人的觉悟。他握紧了手中的钢刀。 只要自己一挥刀刃,王演便能接到讯息,随后藏在地下的军士行动,矿洞便能顷刻塌陷。 塌陷后,陈宪书不能逃,反而要带楚惜灵躲到坚固的角落,用以避难,而百夫长必死无疑。 届时,陈宪书将收获楚惜灵的救命之恩,而楚惜灵见到信任的长辈身死,定然心力交瘁,甘愿放权。 “就叫……钢铁营吧。”楚惜灵说。 “钢铁营?是指铁甲吗?”百夫长欣喜问道。 楚惜灵握紧拳头,坚定道:“是铁甲,更是心志。” 百夫长欣慰地笑起来:“公主长大了。” 陈宪书也笑了起来,他的刀刃对准了夕阳,而矿洞中的两人完全没有看见。 忽然——“等一等!” 陈宪书看见王演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王演附耳说了一阵。 陈宪书神色复杂了数息,叹道:“那就执行最初的计划吧。” “好,我去跟傅都将说。” “快去快回。” 陈宪书迈回矿洞,百夫长对楚惜灵道:“公主殿下,钢铁营的将士已经在外等待,请殿下检阅!” “好!” 百夫长走到夕阳之下,朝西北方向大喊道: “点卯!” 铁甲汉子当先起身,吼道: “走!” 一副副铁甲争先恐后地朝矿洞涌来,不一会儿便尽数集结,伫立在洞口之前。 百夫长高声道:“兄弟们!我大楚遭此一劫,眼看着就再无希望……然而我们的公主殿下,愿意与兄弟们同甘苦、共患难!敬公主!” “敬公主!” 听到这‘敬公主’,陈宪书笑了,声音响亮,但只是少数人用嗓子喊出来的,整体仍然稀落。 他从矿洞外交错的石岩中穿过,渐渐远离了人群。百夫长诧异地看他一眼,不过要与众军士训话,便没再注意。 “头儿!”王演悄悄走来。 陈宪书说:“可以开始了。” “我去禀报!”王演迅速离开。 陈宪书远远站着,静静望着,楚惜灵虽然一开始有些怯场,但后来能正常说话、回答了。 “从今日起,百人队,更名为‘钢铁营’!” 楚惜灵振奋的声音响起,随后,大地也开始震动起来,军士开始喊出它的名字。 “钢铁营!钢铁营!钢铁营!” 大地愈发震动得激烈,有将士们眉飞色舞,“咱们跺一跺脚,大地都得抖三抖!” “不对。”有老兵皱起眉,“不对!” “是地动!” 地面之下。 最后一根石质立柱。 “断!”剑刃最后一切。 “快后退!”傅申大喊。 ——说时迟,那时快! “轰——!轰隆——!轰隆隆——!” 地面上此起彼伏的军士大喊: “快跑!” 可惜,已经晚了。 百人的地面方圆不过四五丈,此时尽皆下陷! 三尺,六尺,九尺,一丈! 钢铁营众将士尽皆沉降! 士兵无人不大痛,吐血者有之,骨折者有之,断肢者有之,身死者亦有之。 “死了三,四,六个人……” 好久没有露面的江城,提着白剑轻声细语。 陈宪书一边旁观,一边说道:“本来只要死百夫长一人,现在呢?全体受伤,死者六,重伤者十余,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张贵成却大笑道:“那公主害我钟平,我等伤她一营,有何不可?” “对于敌人,当然可以这样。”陈宪书笑了笑,看向江城,“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江城笑道:“这是天地之威,还是人之谋划?” 陈宪书这回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谋划。” 江城又问:“若有人借天地之威,可否立威?” “立威……”陈宪书道,“你不是不喜欢立威吗?记得你还跟我说过,你若从军,不会立威,只会与将士同甘共苦,以心相交,以诚待人。” “没错啊!”江城大笑,“所以,我这不是替你立威了吗?” 陈宪书看向远方,“若要替我立威,只需死一人,救一人便可。” 江城直视他的眼睛,笑问道:“那你敢跟他们说,是你害死了他们的百夫长吗?” “我不会说。” “可我会。”江城认真道,“我会跟他们说,这是我的行为,这是我的谋划,这是我解决恩怨的方式,这是我为我的战友钟平做出的报复!我还会说,如果你们觉得不满意,等伤好了,与我们的将士放手一战!哪怕是奇谋,我也堂堂正正!” 陈宪书看他一眼,发现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远处燃起柴火,火光映着一个个红脸白脸,有着奇妙的黑暗美感。 “我是阴谋,而你这是阳谋。”陈宪书说,“阳谋的确比阴谋更无懈可击。” 江城却不同道:“我的设计一样是阴谋,只有收尾才是彻彻底底的阳谋……阴谋,永远不如阳谋令人心折。” 陈宪书舒心地笑了,迈步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江城故意反问道:“这里哪来的樯橹?” “那就改成强虏灰飞烟灭,另一个版本。” “强虏……勉勉强强吧,听王演的话,那楚国公主虽然算计了你,但好像还想拉你上船呢。” “我的船,我自己掌舵。” 江城赞许地道:“你知道,你那个忘空和尚,还有一名师弟吧?” 陈宪书哦了一声,“我知道他有个和尚师弟,但不知道这僧人叫忘空。” 江城又问:“三戒——也就是忘空的师弟说,佛门要为大都督老母的八十大寿举办盛大法会,这你也知道吧?” 陈宪书说:“忘空口风紧,我是从另一处得知的。” 江城笑道:“既然佛门有举办法会的能耐,我们又有佛门高徒忘空在手,向他们要一点药材药剂、居所帐篷,应该不过分吧?” 陈宪书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准备那些药材,是为了给那里的军士治伤用的?” “当然,我既然要谋划,自然要善后嘛!”江城捏了捏自己的肩膀,“我在下面砍了半天,胳膊都酸死了!”又说道:“你还是少拍我的肩膀为好。” “我知道,你说过不要在后面拍你的肩膀,否则你很可能转身就是一拳。”陈宪书哈哈大笑,“所以你看,我这不是从侧面拍吗?” 江城看到远处积极救人的楚国公主,揶揄道:“那个楚国公主,你有没有兴趣?” “你忘了我说的话了?” “当然!娶妻当娶符家女,做官要做大都督!”江城大笑不止,“做到了这两点,就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一方诸侯了。” 陈宪书摇头失笑:“今天,你比我厉害!谋划,善后,我想到的你也想到了,我没想到的你还是想到了。” 江城一甩手道:“那自然是因为,这是我擅长的部分嘛!我是一个作者,当然会任何时候都多想想,多推敲,前因后果、开篇善后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可要换我去执行,这两个烫手的俘虏我都难擒下,更不用说别的了。” “你这家伙,我都分不清是骄傲还是谦虚了。”陈宪书调侃道,“你那个三戒和尚,还有医药物资,什么时候能到?” “不会超过一刻钟。”江城问,“你要去立威了?” “当然,”陈宪书耸肩笑道,“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