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日,荒野间落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 自打初春夜里的那场谈话起,一直挨到隆冬时节。犹豫已久的护吉郎打算听从兄长的推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离开那片被称为故土的地方。动身前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奈良东大寺出家,了却身为缠豚的此生。 所谓“缠豚”是乡人们特意为护吉郎取得诨名,单从字眼里一瞧便知道里面尽是戏谑之味。意为终日囿于一地,专门养膘的家猪,对于他这一身膘肥体壮的巨人来说想必在贴切不过。 挑着行囊离家的路途,远比想象中的要举步维艰许多——因为他无从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久久地,在夕阳映下前方的雪原青黄混为一谈,就还差一步之遥,那北国疆域就永远要消失在视线中了,他止步于霭霭白雪的山丘阴面上,在枝桠割裂间,回首注目着,余生将要以另一副面孔归来的极寒之地——陆奥国。 想来亦无尽感慨,从小到大,父亲的酗酒加之继母的冷漠,让他对家的概念从来都是分外模糊的。唯一比较庆幸的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其格外的照顾,两人的感情比之亲兄弟,也差不到哪去。 兄长独自一人在外漂泊,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专营往来日本与中国福建,或与葡萄牙商人之间的走私生意。一身行头虽不带半点珠光宝气,但气宇轩昂的气质总隐约透得一种不凡的阔绰。 “太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父亲借着酒劲残暴训斥的,爱哭流鼻涕的小屁孩了”。乡人们用鼻子想也知道每次太郎回家,必定是出于生意缘故顺道探望,或暂时避避风头。要不然有哪个儿子愿闲着没事专门回来陪一个酒鬼和一个怨妇,外加一头“缠豚”的呢? 自远方,太郎带回来的可不光有上乘的佳酿(他老爹从来不敢喝,这些佳酿最终的去处往往是自家的地窖,而且每回在与乡人们吹嘘时还美其名曰:收藏)、做工精美的扇子、或新奇的玩具。之外还有他在睡前为护吉郎娓娓道来的一连串,路上的诸多见闻,与鬼怪故事。精彩纷呈之程度就连天性稍显木讷的护吉郎都不禁陷入联想。 唯独这次有些不同。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太郎故作神秘地借着灯光,在自己包裹中翻找起来。 “哥,你在找什么?”护吉郎半张着嘴巴,眼巴巴样眺望着太郎的方向。 “嘘…次郎小点声,别让他俩听到”“诶!找到了,次郎快把眼睛闭起来” “哦哦哦”护吉郎猛地闭起眼来。 “你先来摸摸看”太郎牵过护吉郎的右手来,轻轻抚摸起那物件。 物件不大,是金属所特有的温度,只不过质感比之自家苍老的犁铧来说,倒是丝滑了不少。护吉郎自上而下猜着,将自己的感观一五一十吐露。当屋外起了一阵风的动静时,他摸到了…等等,这是……摸到了瘦骨嶙峋的肋骨?莫非是一幅完全向世人敞开的肋骨,而且右边有一点十分明显的凹痕,好似伤口,手也不知不觉地在那上方徘徊了几番。到此他径直向上探去,想尽快离开脑海中某幅构想出来的恐怖画面。可最终临到上方,等候他的是一簇更为棘手的针圈。够了,心中泛起黑红地呐喊道。在他突然睁开双眼之际,额头已沁出来一层油光样的薄汗。 “原来是一条项链啊,吓坏我了”仔细瞧来不过是一十字形状的架子上挂着个小人像罢了。 护吉郎长吁一口气,只要不是什么恐怖玩意就放心了。缓缓淡定之余,护吉郎打量着周围,只瞬间就瞥见了兄长的神情。他惊讶了?!自打护吉郎懂事起,就不曾见过太郎这种常人的惊讶模样。今日怎会如此反常?两张惊讶的脸如剑戟对峙般愣在那里。 “次郎,你难道知道这是什么嘛?” “不知道啊,不就是一个小小塑像嘛,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你怎么说起来……”太郎脱口而出半句话,便赶忙住嘴了。“也难怪,兴许是你小子有圣荫吧” “圣荫是啥?” 太郎见护吉郎的兴趣不减,便接着刚才的兴奋介绍着。“次郎,这是主哦,是PAPA,可不敢妄言的。” “你这样一说,我更糊涂了,什么主什么PA啊的?” 太郎见护吉郎这么不伶俐,赶忙用手挡住护吉郎的嘴,随即作了个嘘声状。 “你喊啥啊?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这都不懂,主就是至高无上的天主,是世间万物的父亲。咳~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你哥我现在是一位虔诚的吉利支丹了。” 太郎不解释也罢,经他这么一解释,护吉郎更一头雾水搅不清了。“你我都有父亲了,为什么还要认他人为父呢?” “你说一个酒鬼么?”太郎用拇指擦拭着十字架,言语轻蔑。 “对啊,难道不是这样么。虽然爱喝酒可也是父亲啊。” 太郎没有理会他,听完只顾缩肩回头巡视两眼,一种商贾独有的谨慎锐利地直插入灯光所不及的虚空处。 他小声说:“听着次郎,此事我只向你提一回,以后和谁都不要再声张,特别对他俩。他俩一知,官府即日便会来拿人。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将我供出,到时,我也会把你也捎带进去,听懂了吗?” 这是何等冷酷的警告呢,护吉郎眼神不敢和其对视,只顾四下回避时微微向被窝旁退去。 “好了,不要怕。老哥我也是的,非得给你看。”看来太郎已将商人变脸的绝技掌握的炉火纯青了。 “哥,我也可以信主的,对吧?” 太郎瞥了眼护吉郎:“暂时还不能,你还有其他的使命呢。次郎,我问你你有过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想法没?” “我应该有过吧” “什么叫应该啊?你甘愿在这里囚一辈子,永远都会被那些蝼蚁耻笑,我也不拦你。” “关键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啊,跟你出外做生意,你肯定会嫌我笨。” 听罢,太郎得意一笑:“放心,有你老哥我在呢?既然我向你建议,肯定早就为你觅得了好去处。” “去哪?” “奈良东大寺!” “啊?!你想让我出家?” “次郎,你有什么顾虑么?”太郎依然垂眼,欣赏着自己所尊重的“父亲”。 “你认为他俩会放我走么?当年得知你逃出去时,他俩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把我锁在屋里,生怕我也随你逃走,你可知那种压抑太要命了…” “嗯,也是。对于真正的窝囊废来说,总得有人要留下来当出气包才行。就像酒鬼离了酒,跟要了他的身家性命是一样的。那这样吧,我给你大半年的时间,不着急。等今年十一月初五,想清楚了可以来找我。” “十一月初五,你离开的那天?” “是啊。” “可那时节大雪封山的,我上哪去找你啊?” “还记得咱儿时在后山上砍柴时的坡地么?” “本来坡” “没错”太郎对护吉郎肯定样点了点头。“大概在咱常砍柴的方位,向东走一里左右,有一条小径。我每次都从那串回来,保证自己能随时逃脱。记住了,我已从一枝树杈上绑了个红结,你夕阳时分循着爬上去,走过半里会遇上一樵夫家。我从那等你两个时辰。不来的话,你想必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必…再也没有机会了。”护吉郎一边匍匐身子拖着门廊地板,一边还不忘嘟囔着哥哥那略带挑衅意思的话语,哪怕是遭到师兄们的戏耍也全然不理不睬。本来是想跟老哥学做生意的,实在不行做苦力也行啊。非得信他的鬼话,找什么宝物,现在可好,栽到这里了吧,活该我上当。向来干净肃穆的寺院,一点财宝的边也不沾。 其实护吉郎此言差矣,诺大的寺院还愁没几件宝物不成,见不着的缘由无非是护吉郎下等僧人的身份。依他目前最重要的营生,就只有拖地,种菜,烧火做饭这种苦活计,其他不必也无法多虑。 可…凡事就怕巧。 是夜,在护吉郎点数明早起做饭的柴火时,有些慌了神。自己辛辛苦苦打来得一堆柴火,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倒了鬼,足足少了一大半。他双手扶着膝盖蹲在那里良久,倒吸了一口怨气,没办法,舒服都是留给那些长老的。 “这深更半夜的,上哪找那么多柴火的,太难为人呐”。但沮丧归沮丧,深山老林逢孤魂豺狼,任他护吉郎在高大威猛,不过是给畜牲改善伙食罢了。只得披好衣裳,到别的院里找找看了。 可天岂有半点通达爱人的意思呢?兜来转去,几圈下来全无所获,护吉郎没有法子了索性席地而坐,挥起袋袖扇起风来,焖热中称了几两他的懊恼,直待困意上头。“大半夜,也就我不睡觉,跑出来找木头”。 “咳,不就是木头么,早晚让你搬个够。” “你说得倒轻巧……嗯?!”护吉郎闻声,圆睁开眼跳将起身。四下打量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