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是文瑶和亲塞北的第五个年头。 塞北苦寒,冬日总是来得比江南的早,约莫七八月,日头就不旺了。北漠人早早备了厚重棉衣,牛羊膏酒,拔帐迁徙,以备迎接宿命中的严冬。 北漠王帐也不例外。 文瑶打小生自江南,长自江南,鱼米富庶惯了,又怎会想到,比邻北漠蛮族,看似疆域辽阔,却少有宜居之地,而她如今作为北漠大汗的阏氏,一年中竟有半数都留在了舟车上。 北漠平日便要随着牛羊宜居之地不断迁徙,临近冬日又要迁徙至南地,说是南地,也绝非什么好地方,只是相比北地的冬日,不那么折磨人罢了。 每年的大迁徙,倒在风雪中老弱妇孺不计其数,今年貌似上苍更加没有给北漠面子,只是变本加厉的给北漠增添风雪。 北地一路行来,每天都会死人。 冻死的,饿死的,陷入泥沼的,什么都有。 北漠人世代如此,麻木的好似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是关乎到自己的时候掉下几滴泪,他们大多不敢掉队,只得无声呜咽,默默回望。 也有不计后果的,血气方刚的,每每都会被队伍里年长的合力按下来。 在他们看来,斯人已矣,在这场大迁徙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待尸体腐烂,很快就会有秃鹫啄食他们的血rou,将他们的灵魂带至长生。 北漠人信仰天葬,而秃鹫就是沟通亡魂与长生天的使者。在北漠传说里,秃鹫能辩得魂灵善恶,将善者送达天堂,令恶人下地狱。 文瑶又听到秃鹫叫了。 文瑶数着,这是今日的第十次。 其实如今的大汗已经做的很好了,他下令年轻精壮的男人徒步或骑马而行,交替轮值,老弱妇孺乘车而行,奈何rou体凡胎终究是挡不住上苍的雷霆风雪。 就在前些日子,她抱了一个小女孩儿上车,那是王帐旁的一个屠户家的幺女,屠户一家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想要个女儿,如今老来得女,欣喜的很,不料没过几年就碰上了这北漠百年难遇的风雪。 小女孩儿名叫桑格,用文瑶家乡话说就是“美丽的花”。桑格生的极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文瑶每每看着都喜欢的紧,只是因为是老来子,身体难免弱了些,小身子柴瘦柴瘦的,多少牛羊rou也喂不壮实。 文瑶将桑格抱上帐车的时候,桑格的身子就已经不大康健了,风一吹就要倒一般。 屠户一家本不宽裕,这些年受文瑶接济,桑格的病也是多少看过不少巫医,只是这亏损是打娘胎里来的,用巫医的话讲便是,一切都是长生天的旨意。 文瑶并不认同这些穿着萨满服跳大神的巫医,她从小便觉得神明之说只是凡人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借口,纵然造化弄人,人的命运,也应该是尽量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只可惜文瑶自中原带来的草药并不多,桑格也是个虚不受补的体质,她自小在宫里耳濡目染的那些保命手段也是不堪大用。 就在三天前,病情尚且平稳的桑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随性的巫医一一看过了,接连摇头,文瑶不是个爱斥骂人的性子,只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抱着不省人事的桑格哭了许久。 命运总是如此,已然不公。 傍晚时分,队伍趟过了一条河。此河名为泊罗,在北漠语里是南北分界的意思,过了这条河,不过几日,便是南地了。 也是傍晚时分,一直昏迷不行的桑格双颊间有了血色,突然拉着文瑶的手,说起了胡话来。 桑格说她梦到了一只秃头大鸟,一直在盯着她,她怕得很,直接缩到文瑶的怀里。 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文瑶开心不起来,她见过太奶奶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象,只是她还那样小,还没有…… 思及桑格这几年的喝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手指尖坑坑洼洼的放血痕迹,常年揣着的各式各样的保命符咒……文瑶在心底叹了口气。 也罢,这一世,桑格过得太苦。 日薄西山,没过多久,桑格又昏睡了过去,文瑶早有心里准备,怀里的小人儿一呼一吸,弱的很。 她熬了一天一夜,眼底早已尽布血丝,直直盯着帐车内的一豆油灯,却一点也不敢睡。 她要强半生,第一次打心底觉得无力。 大概是子时罢,总之是月影西斜之时,文瑶桑格在怀里断了气。 眼泪早已干涸,文瑶不动声色的换了一身夜行衣,横抱了桑格,消失在了夜色中。 整个北漠都道他们的阏氏是中原送过来和亲的六公主,无人知晓真正的六公主在和亲前夜与人私奔,自然也无人知晓她其实是有着十数年童子功,修得了一身浑厚内力替代品。 文瑶早就观察过,北漠的武人大多不过皆是些蛮力之徒,更是不懂中原的武功修习之道,若不是如今的大汗励精图治,统一各部,北漠绝无今日。 也正是因为如此,北漠五年,她伪装隐藏的极好,所有人皆以为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公主,哪知她曾是十二岁就驰骋马背,自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令周遭蛮夷闻风丧胆多年的铁血悍将。 值夜的北漠勇士没有发现他们的阏氏已经悄悄出了帐车,文瑶抱着桑格落到了泊罗江边,月明星稀,是难得的好天气。 桑格说过,她害怕秃顶大鸟啄她,害怕地底湿冷黑暗,如果她要是死了,是要随着河水东去,看遍这世间山川大河的。 “小桑格,你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不要再受这般苦了。” 文瑶用化骨丹送走了桑格,那原是她一直藏在金簪里为自己准备的,若哪一日身份暴露,好给自己一个痛快,死无对证,绝不牵连他人。 骨灰随风去,半点不由人。 桑格是走了,可是,她的日子,这般的日子,这般望到头的日子,一过就要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