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雷横与刘唐正斗到难分难解处,众土兵却待上去一齐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处一人,手中掣着朴刀,只把朴刀就中一隔,口中说道:“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二人见说,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住了脚。看那人时,怎生模样: 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垂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髭须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rou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年及二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长八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上应星魁,感乾坤之秀气;下临凡世,聚山岳之降灵。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众看官道此人是谁?却正是宋江。宋江自晁盖托塔后建言献策,教他行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之事,宋江自己亦如此行事。众看官应该知晓,这个宋江却是后世之宋江,他本就刀笔精通,武艺多般,更兼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因此天下闻名。怎见得: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又因他智计百出,人又唤他做智多星。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宋江好处: 起自孤村善说法,英灵上应天星。疏财仗义更多能。事亲行孝敬,待士有声名。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冰月双清。智多神星四方称。山东及时雨,豪杰宋公明。 当时雷横见是宋江,问道:“公明贤弟,你缘何在此?”宋江答道:“都头哥哥难道不知?我这一月来夜夜去往天王哥哥庄上演武,不想今日却撞见你二人在此厮打。”雷横见说,说道:“此事我有所耳闻。”众看官可知宋江为何一月来夜夜去往晁保正庄上演武?只因六月十五蔡京生辰将至,宋江知晓刘唐将来,故而做出此事,避免今日突兀,引人耳目。 宋江又问道:“雷横哥哥因甚与王小三厮打?”雷横也问道:“公明为何知道此人是王小三?”宋江答道:“雷横哥哥你有所不知,此人却是天王哥哥的外甥,小弟十年前曾在天王哥哥庄上见过的,因他鬓边这搭朱砂记,我却是记得的。听天王哥哥所说,他将来探亲,缘何在此?”雷横便道:“公明你有所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殿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见了保正,方知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请我们吃酒了,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 宋江便对刘唐说道:“王小三,且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在下薄面,我自与你母舅说。”刘唐道:“汉子,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是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地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我手里朴刀肯便罢。”宋江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拚个你死我活便罢。”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土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这边雷横便指手划脚,也赶拢来。两个又要厮并。这宋江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宋江见状,只得说道:“你二人若是真个要动手,在下也只好无礼了。”说罢,一挺手中朴刀。雷横与宋江却是老相识,知晓他本领非凡,自忖赢不得他,只能停手。刘唐却不服:“干你甚事,只来叨扰。我自与这都头并个你死我活。”雷横见刘唐如此说,也怒。 刘唐捻着朴刀,只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骂,挺起朴刀,正待要斗。只见众土兵指道:“保正来了。”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宋江大笑道:“须是保正哥哥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公明解劝在此。”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哥哥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小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弟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常时,庄上不曾见有。我与哥哥自幼相交,哥哥休要瞒我。”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公明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见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寻处。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得来,早是得公明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较计较。” 宋江见说,一同晁盖、刘唐,直到晁家庄上。晁盖竟邀入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宋江故作不知,问道:“保正哥哥,此人是谁?”晁盖道:“江湖上好汉,此人姓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公明你前来商议,不想又是这一套。此一件事若何?” 宋江故作惊诧状,问道:“我曾听得人说,那东潞州有一个英雄豪杰唤作赤发鬼刘唐,甚是英勇,莫非正是此人?”晁盖见说,答道:“却正是此人。”刘唐也在一旁说道:“小人正是刘唐,也不知这位好汉又是何人?”晁盖笑着说道:“我这位兄弟你应该也认得,他名唤宋江,人皆叫他及时雨、智多星。”刘唐见说,慌忙下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明哥哥,万望见谅!”晁盖、宋江急忙扶起刘唐。 三人坐地,只见晁盖说道:“不知公明对生辰纲之事有何说法,万望教我。”宋江说道:“在下见刘唐哥哥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然不是小弟口快,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难保众人来历不明,却一个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哥哥、刘唐哥哥、在下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二位哥哥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之星数?”宋江便道:“兄长这一梦不凡,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宋江寻思了片刻,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公明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宋江说道:“哥哥可曾听闻那石碣村阮氏三雄?”晁盖道:“那阮氏三雄之名我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公明将以何计来赚他三人入伙?” 宋江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芦花丛里泊战船,却似打鱼船;荷叶乡中聚义汉,翻为真好汉。 正是: 指麾说地谈天口,来诱拿云捉雾人。 毕竟宋江将以何计赚得阮氏三雄入伙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