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里,如今虽已不是京城,但每年牡丹盛开的时候,却依旧着这盛唐的车水马龙。
但今天,确实有些不同。
街角的天香国色楼今天开张。
名花招名士,醇酒醉英雄,何况除了花,除了酒,还有人,南北东西的花牌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洛阳城中宝马雕车香满路,车马之上或是皇戚贵胄,相府侯门,或是富商巨贾,帮会首脑,或是武林豪杰,江湖侠俊。无论哪一种,多半都是朝这天香国色楼去的。
此时天香国色楼的东家李洛州正忙不迭的迎着客人,身上早已是汗流浃背。毕竟今天来的客人,无论哪一个,都是他不想得罪也绝得罪不起的。他朝门外瞧了一眼,见暂时没什么重要的客人来,便从袖中取了略有些湿的手帕,方要擦汗,却见得一个小厮匆忙跑来道:“苏先生来了!”
苏先生。
其实是个年轻的公子,只是从他执掌龙火居以来,人们总喜欢称他苏先生。救人一命,就是人家的再生父母,江湖上的人也好公门中的人也罢总是对他这种能救人命的人特别尊重,所以苏明轩在还是苏公子的年纪里已经被人称作苏先生了。
李洛州本在三条街外,便安排下人手,只等有了苏明轩的消息,立马八仙出迎,此时闻报,人自是立刻赶了出去,却不想,油壁香车却已快至楼前,李洛州叹了口气,迎上马车,却见车上已有位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打帘走出施理道:“李老板辛苦,苏某真是受宠若惊啊。”
李洛州笑道:“都怪李某准备不周,怠慢了先生,本来……”
“本来您是想以八仙出迎之礼来迎接我们家爷的吧?我们爷他早就看出来,这才叫我特意绕的小路。”
“苏桉!”明轩回头瞧了一眼他的长随,向李老板赔礼道:“下人不懂礼数,李老板不要见怪。”
“苏先生严重了,”李洛州躬身还礼,继而又笑道:“不过先生何苦绕道回避嘛,这毕竟是我们几位的一点心意呀。苏先生,不会是看不起我们吧。”
“李老板误会了,明轩绝未有这个意思,明轩只是觉得,您几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前辈,明轩实在是不配这八仙之礼呀。”
“苏先生过谦了,今日的宾客中除了先生又有谁配使呢?
“今日到场的有不少都是武林前辈,李先生虽是好意,但江湖上的是非多,与你与我都未必是好事呀。”
李洛州点头笑道:“还是苏先生说的是,却是李某思虑欠周了……咦,怎么,苏夫人和萧姑娘不肯赏光莅临么?”
“啊,李老板莫要见怪,女人家,头一遭来洛阳,新鲜的紧,想先逛一逛再来您这儿。”
“啊,早知如此倒应该让内子去陪陪她们才对,内子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嘛。”李洛州笑着一伸手,“苏先生请。”
身侧却忽然多了个小厮来,对他耳语几句,李洛州笑道“可巧,段大侠也来了,您若是想见,在下……”
苏明轩的脚步却忽地顿了一下,“李老板。”
“嗯?”
“好花呀!”
李洛州一愣,“姚黄魏紫,花王花后,苏某虽对牡丹知之不多,但也知姚魏两本的大名,这些年所见诸本,皆不及李老板此处,妙,妙呀!”
李洛州这才回过神来道:“过奖过奖了,可不敢这么说。不过苏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所见的名本自然很多,这两本能得到苏先生的夸赞,就连李默也是万分的荣幸。这样今日,这厅堂之中无论您看上了哪本,只管带走便是,就当是李某的一点心意吧。”
苏明轩笑道:“李老板倒还真大方。那苏某就先谢过了。”他说着,折扇一打,进得门来。
这天香国色楼之中,早被各色牡丹映衬的金碧辉煌,十六根描金红漆柱上,盘着金丝蛟绡纱缠叠的牡丹花,已撘起的巨大的圆台占据了一楼偌大的厅堂,台上傲然端立着一枝怒放的漆金攒玉的大牡丹,环绕圆台的两层楼雅座中早已有不少客人就坐,此刻,大多数客人的目光都向着苏李二人投来。苏明轩倒没怎样,却是李洛州脸上因着这些目光而渗出了一丝自豪之情,毕竟,酒楼开张第一天能请到龙火居的苏先生前来捧场,也确实是一件值的自豪的事。
其实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是个会让朋友或对手感到丢脸的人。
(二)玉流苏
“洛阳天香国色楼始建于中唐,想是近年来国人爱牡丹之情大有胜唐之势,李老板是生意人,自然不愿错过这次大好的商机。才将这楼重新修将起来的。”
“嗯,想是如此。”苏明轩揉揉眉心,“有些后悔了?”惜月笑着瞧着他,道。
苏明轩笑着摇摇头,方叹了口气一个小人儿风一般的飘了来,一把拉了他夫人的手,道:“惜月姐,你猜我方才出去时遇到了谁?”
惜月笑笑,朝她嘴里塞了块牡丹酥,笑道:“瞧见千寻了?”
萧箫咽了口茶水,道:“沈大哥身边多了个大美人那!”
“啊,是小观姑娘吧。方才爷还跟小的打赌,说这牡丹酥是请小观姑娘做的呢。”苏桉道。
“不是不是,才不是那个臭丫头那,那可是一位长得特别特别漂亮,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姑娘呢。”
“这么说,是沈爷的相好喽”
“也不像,那姑娘看起来冷冰冰的,他们俩往那一站总让人觉得别别扭扭的,总之不太象是一对,反倒是有些像敌人那。”
“敌人?”
“那倒真有些意思了”惜月笑道。
萧箫从栏杆上朝下望去,道:“李老板说得真不错,这的确是二层难得的好位子,从这里望下去,真的能将整个圆形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李老板说过会儿,圆台的那朵牡丹上,将会有位美人跳舞,但他却不肯告诉我,她将怎样上到牡丹上。”萧箫扶着栏杆有上下打量一番,又兴奋道:“惜月姐你瞧,每间雅座里放的牡丹花都不一样啊。”
“那你都能分得清么?”
萧箫指着对面道:“那个胖商人桌前的,瓣带金线,间金无蕊,应当是鍭氏山的‘金系腰’。”
“妙!”苏明轩道。
“‘金系腰’旁边,卫夫人桌上的那盆,花瓣由浅到深,中间檀心微红,想是‘倒晕檀心吧。”
“妙!”苏明轩手中折扇一和,微微笑道。
萧箫甚是得意,又道:“倒晕檀心的斜坐,就是东京丰乐楼老板的桌上,花多瓣,色彤红,瓣上有如雕镂出的云纹一般的白丝,若猜得不错,应当是‘玉楼红’。”
明轩点点头,依旧道了一声“妙”。
“啊,还有龙骑军李将军桌前的是‘安胜紫’;户部崔尚书桌前的是‘一品朱衣’;山西陆老爷子桌上是‘细叶寿安’。”
苏明轩饮了口茶,“妙妙,李老板这生意做得还真是出神入化呀!”
“啊?”萧箫大惊之下难免有些失望道:“先生方才原来不是在夸奖我呀。”
正此时,却听李洛州朗声道:“各位贵客!李某在此先谢过诸位赏光,到这天香国色楼来,李某自是感激不尽,今后小店还得仰仗诸位多加照应,好,话不多说,咱们醇酒开封,佳肴上席,美人起舞!”
他这话音刚落,圆台边便已围坐了一圈壁人。琴瑟琵琶,箫筝笙笛,个在手中,这三十多人中叫得出名号的实在太多太多,众人正兴奋的指点时,却听檀板一打,有位美人立起身来道:“赏花盛会,管弦齐弄,环燕献舞,奏丝竹仙曲佳乐,起霓裳羽衣歌舞。”她这声一罢,又是一声檀板,众佳丽深施一礼,却见圆台之上竟又多了八八六十四位美人。各穿着蝉翼栖金衣,各戴着玉叶翡翠冠,金莲一步,万物生辉。
梦里不知身是客。
李后主,也是他们所有的人。
天青色的大宋,醉在了金碧辉煌的盛唐。
盛唐,确确实实是个美好的时代。没有要怕的人,要怕的国家。我们不必担心一觉醒来,国土不在做了亡国奴。不必担心一觉醒来边关烽火狼烟正盛。因为那是盛唐,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时代,没有威胁,没有失败,只有万邦使节朝见的笑脸,只有碧海黄沙上源源不断的贡品。
请君莫奏前朝曲。
不奏前朝曲,如何走进前朝的梦里?不奏前朝曲,如何才能逃避现实的困窘?放不下大国的架子,却又不能支持大国的架子,还不如到这前朝的歌舞中醉上一场,醒时多少也添些奋斗下去的壮志与雄心。
苏明轩的手,压了压眉心,合上了眼睛。他平素并不厌恶美人歌舞,只是今天李洛州这些实在做得有点过,太纷乱太嘈杂太天旋地转了些。
惜月默默的望着他然后递了杯茶给他。他是为了陪她才来的,所以她现在略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了。
萧箫忽然惊呼了一声,他回过神来朝半空望去,平展的眉,微微的不易察觉的挑了一下。手却抓过了萧箫手中的箫。
天女散花,愁有余者,花沾衣而不落。
美人从天而降,鲜花漫天飞舞,本是梦中景致。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的结习空尽呢?
地上的舞女沾了这花瓣,纷纷倒去,金色的舞衣,秋末的黄蝶,一睡不醒。
牡丹犹如水中莲,背倚西风独俏丽。
这便是李洛州言中的惊喜?
她不是应在花间起舞的吗?怎么却在花间取了这么些人的性命?真的会有人将杀人变得犹如歌舞?
不会,绝不会。
无论是有权的,有钱的,有才的,有貌的,都乱作了一团,大人也好小孩也好,老爷也好小厮也好皆喊作了一团,江湖人的手中,或刀或剑,或鞭或刺都已握在了手中。这个时候的天香国色楼,已是群芳掉落,杀气腾腾。
罪恶不管伪隐的多好,却终是罪恶的。杀戮会破坏美好,杀戮却不能重塑美好。
但有些东西却可以,比如说箫声。
这时候,天香国色楼里突然起了箫声。
谁家碧玉箫?
箫声,从混乱中,空明而起,一时间,落花上扬,一时间人们的脸上惊慌固定,一时间,天香国色楼中惊慌声消散。这悠悠的箫声,竟让散花的天女也好是一愣。
就在箫声响起的一瞬,雅座间,竟有一方本应垂着的绡帘迅速抛出。这轻轻的一方将上扬的花瓣卷起通数卷住,而天女也好,抛出绡帘的人也好却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萧箫取回了自己的箫,本也要追出去的,只是苏明轩拉住了她,“不必追了下来帮我一下。”明轩说着,身子一斜,早已飞身下去,下面正有不少人需要他。有他,她们才有可能活命。
“有千寻去追,就一定没问题。”这是他方才未说出口的。
窗外,正下着雨。
宝马与香车,早已散尽。雨中早已没了行人。青石板上,只有两畔斑驳的世界倒映的斑驳的倒影。
“没救了?”
“先生说没了。沈大哥……这女子想是不简单吧,连你都没捉住她。早知道,我方才就应去帮你才是。”
“你去了,也未必有用。”
“先生?”
“就算你去了,也确实帮不上我什么忙。那女人的轻功非常的好,你绝不是他的对手。”
“明明自己没本事,还……”
“不许你这么说沈大哥!”
“连一个在江湖上半点名气也没有的人都捉不住,还不许让人说么?”
“她可不是个没名气的女人。”
“先生认得她?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想也不会没有名气的。”
“她的名气,可不是靠这个得出来的。”
“那是靠什么?”
“杀人。”
这点大家都已领教过了。
屋檐上的雨珠,“咚”的一声坠入水中,远方好像有是孩子的哭声。
“月儿,你……有没有觉的,她像一个人?”
惜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雨仿佛愈加淅沥起来。
明轩也淡淡的叹了口气,手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
“天香染衣。”他又坐回到桌前。
天香染衣?
所有的人都疑惑的望着他,除了惜月和千寻。
惜月仍望着窗外,千寻则有些吃惊。
“天香染衣……是方才,方才那女人所用的手段?”
苏明轩瞧着,这位跟着段情寻来的冷冰冰的女子,点了点头。
“那她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她……”他望着他妻子的背影,良久,道:“她是玉流苏。”
玉流苏。
好名字,但段情寻并不是因此才惊讶的,他惊讶的是一个死人,怎么会去杀人哪?
惜月的师姐,又让人听了就不会忘记的名字和一张让人见过就不会平静的脸。但七年前的春天,这个叫玉流苏的师姐死在了西湖之滨。
是惜月亲手将她埋葬的,在他的坟前,明轩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惜月。
已经死去的人,还会去杀人?
门,突然被撞开,小观环视了他们每一个人,缓缓道:“那女人被找到了。”
“果然有人比段情寻厉害的多。竟将她捉住了。”
“不,不是。”摇了摇头,“找到她时她已死了。”
死了。
玉流苏么?
活着的人,死去,已是不正常。
何况是死人。
死了的人,难道还会再死么?
(一)徐篆辛
月照水明楼。
月是上弦月,已将近月圆的上弦月;水是西湖水,已出芙蕖的西湖水。
水明楼外不远的花港柳荫里,有一座小巧的水亭,水亭里有一点颤巍巍的烛光。
烛光映着他们的脸颊,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有人遇到了麻烦,段情寻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但这次,他却真的不想去理会。
若是没有这封信,他早已将沫雪送回了家早已洗了一个热水澡,早已舒舒服服的喝着程老爷子窖藏多年的杏花村,早已吃着凉嗖嗖的渿花索粉。
可惜,这封信不但已送到他手中,而且还来的相当及时。所以他不得不坐在这冷清的水亭里,不得不面对着这个胜似冰雪的丫头。
这个人,他并不讨厌。但确实不怎么喜欢。
他很少去讨厌一个人,因为讨厌一个人是需要花费很多力气的。
他并不喜欢程沫雪。
而程沫雪非但不喜欢他,还很讨厌他。从她祖父带他来见她时她就已讨厌他。
现在这两个人彼此没有说话,沫雪在擦她的剑,千寻则望着月中的西湖出神。
程沫雪在擦的是一把短剑,然而剑就是剑,即使与匕首差不多大小,但匕首总归是匕首,永远也不如剑高贵,永远也不能在人前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