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疯狂的拍打着帐篷,使劲地想要钻到里面来,火盆里的木炭把帐篷烤得暖和和的,它和帐篷的毡布一起把寒冷严严实实得挡在了帐外,一点都影响不到伏在案桌上的石磊。 石磊手里紧紧的握着毛笔,好像随时有人要来抢走这支笔一样,努力的控制着笔尖,想把每一个字都写得方正。 在他前面有两摞信纸,一摞写满了黑字,另一摞只有开头写了个人名,后面空白的地方还需要有人填补。 “石把总。”周哨官手里拿着一卷告示,推帘进来。 现在的石磊一点都不像一个军官,倒像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太太在做着针线活,鼻子都快贴到信纸上面去了,在写好最后的一捺之后,他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 搁下毛笔,石磊用手指轻轻地捻起信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上面的墨迹。 “石把总,招兵告示写好了,你看看。” 周哨官说着便把手里卷起来的绢布展开来,准备铺到石磊面前。 “不用了,还是老鲍写的吧。” “对。” “那就收起来吧,明天带到各村去贴了。”石磊用手指轻轻摁了下墨迹,确认已经干了,便放在写满字的那一堆信纸上。 “这次一下损了57个兵士,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损失。”周哨官拉着他那张大平脸,抱怨道,“任怀这笔账,老子早晚要和他算。” “是啊。”石磊从座椅上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火盆前,“躺着的那一百多人,也有很多不能再继续呆在营里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可都是我们精心培养出来的,这次损失太大了。” “军械外流,是他干的么?”周哨官望向石磊,期盼着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石磊望了周哨官一眼,叹着气说:“不知道,得明天开仓清点之后才知道。” “哼!如果真是他,老子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行了,我现在可没心思想他。”石磊转过身看着桌上的两摞信纸,像看着一堆债条一样,无奈的叹着长气,说道,“我要怎么面对他们的家人呢。” 山谷间的冷风把旗杆上的认旗拍的“噼啪”响,似乎不把旗面扯破,就不会罢休。全营上下都掩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今晚的月亮不知为何,躲在云层后面,一点面子都不露。 躺在温暖被窝里的兵士们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只是苦了在哨岗上的哨兵,他们不得不努力的辨识着黑暗中所有可视的轮廓。没有方向的乱风更是挑衅般的,不断地消磨着他们的耐心,迫使他们不得不缩着脑袋,脚底乱蹦。 大营南门,两侧的木制瞭望台上,哨兵把手塞在棉甲下面,尽量让自己少受点苦。整个人僵硬的缩着脖子,瞪着双眼,无神的望着周围的一片黑暗,幻想着此时若是有盆红彤彤的炭火摆在自己面前,那该有多好。 想着,想着,不知是自己被冻出了幻觉,还是老天爷真的可怜自己,黑暗中真的冒出了一片火红,让人看着就感觉很暖的颜色。 哨兵摇了摇头,自嘲起来,抬头继续看向黑暗中,火红色还是没有消失。 这下哨兵愣住了,怀疑起自己现在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赶忙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确认了自己是清醒的,眼睛也是睁着的,更确认了远处的火光中隐隐映出城墙上凹凸垛口的剪影。 “噔噔噔噔” 急促的敲钲声响起。这声音像是一根无尽头的棉线一样,接连钻进全营数百人的耳朵中,绵绵不绝。 给最后一位阵亡兵士的家属写完慰问信后,石磊刚想好好歇息一下,就听到了急促的敲钲声。整个人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跑出帐门。 阴冷的夜风,让石磊浑身一颤,在火盆边的睡意瞬间被激到九霄云外去了。 “报~”一个黑影一边大喊着,一边向石磊跑来,“报把总,堡城方向,传来了火光。” “是烟火信号吗?”石磊确认的问道,这很重要。 “不是,是火光,堡城内失火了!”哨兵喘着粗气尽量详细的汇报着。 石磊心中疑惑,不是说放信号吗?怎么放火了? “任怀,你个混球,竟敢真的造反!” 来不及思索,还好自己有所准备,提前命令郑、王两哨兵士今晚戴甲休息。即刻命令奏响军中所有乐器,摇动起中军大营的蓝、白两面高招旗,召集两哨部队,赶往堡城。并要求其他各处兵士全部整装,留营待命。 石磊如何召集部队,开往堡城,先不细说。转看堡城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黄昏时候,刘纠送走了石磊,回到营中,便秘密安排一个小队,有十一名兵士潜进马厩藏好。 又命所有人,身上带好三日量的应急干粮,入夜不得卸甲摘刀,全员待命。 夜色上来的时候,刘纠果然听见自己营地外面的卫所兵们忙碌起来,起身想要出营查看,只见营门前早已站了一排穿甲戴盔,手持兵器和火把的卫所兵。 刘纠刚刚打开营门,一位百夫长就迎了上来,抱拳说道: “刘小将军,千户有令,今晚守城演习,怕惊扰到你们,特令小官前来告知。” 刘纠举手回礼,笑着看向这位百户长,说道:“有劳了,我已知晓,你们不必一直站在这里。我通知部下今晚不要随意走动就好。” “我们千户想得周全,怕演习的时候外面太乱,你们刚来,人生地不熟,特意要我一直留在这照顾你们。” 刘纠耳朵听着,眼睛趁机向营外瞥去,但除了来回奔跑的兵士,和扬起的尘土,其他的并瞧不出什么来,便谢了百户,转身回营去了。 “小将军。”刘纠的副官走了过来,在刘纠耳边轻语道,“守备府那边有信号了。” “看来他们真的是谋反了。”刘纠还显得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杀意,“我们也行动,立刻派人去城墙上发信号。” 副官走后,刘纠挨个营房的传达命令,要求所有人悄声集结,不准发出声响。 所有人都紧紧按着腰间的雁翎刀,背着箭袋和双曲弓。只敢小步的行走,以减少铠甲摩擦的声音。大家跟着各自的队长,在营中空地上有序的排列好两列纵队。 “小将军。”派去传递信号的兵士回来了,“北城城墙布满了卫所兵,我没法上去。” 刘纠皱起眉头,两眉之间微微隆起,心中思索着: 看来任怀是把部队都派到北城城墙上去了,再加上围住守备府的部队,现在在营中的应该没有多少人,可能就剩门口的那一队百户。 “副官。”刘纠看向身边年纪比自己长、身形比自己高大、双肩宽阔的副官,命令道,“立刻放信号,让马厩里的人动手。” 副官应后,走到营房与马厩之间的隔墙前,挽弓搭箭,射出一支响箭。尖细的刺耳声,像一把尖刀划破夜空。 不一会儿,围墙后面就传来了打斗的喊叫声,简短的兵器碰撞声过后,安静了一小会儿,又传来了马匹的嘶吼声,还有马蹄敲打在地面的嘀嗒声。 马匹的声音围绕着营房转了一圈,来到了营房正门前。紧接着,慌乱的人声和马蹄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声就在营门前响起。 渐渐的,马蹄声掩过了原本占据上风的人声,门外的火光也随之变得黯淡了下来。 “开门!马来了!” 空地上的所有人都高兴的欢呼了起来,随着营门的打开,数百匹高身大马鱼贯而入,寻找着他们各自的主人。 刘纠拽过自己的青骢马,翻身上马后,命令副官带领本部一半人马,先点火焚烧营房,再直往南城奔去,等待自己前去汇合。 安排妥当后,刘纠催马驶出营门,带着五十几名骑兵,向守备府赶去。 任怀此时,正亲自带领三个百户队,将守备府围得水泄不通。守备府里的百余名护卫全都集中在前院。这点人,根本防不住整个守备府。 宁将军带着家小挤在中间,心中不住的默念,希望石磊赶紧出现在自己面前,石磊是他唯一的希望。 “宁将军,咱们出来体面的谈一谈,你要还是不出声,我只好自己进去啦。” 墙外,任怀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院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宁将军。 “你们给我守住咯,石把总肯定已经赶过来了,只要他到,任怀立马完蛋,都不要分心!” 宁将军的这些话说给周围人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似乎说出来就一定会实现。可是自己胸口狂跳的心脏,怎么也安抚不下来。 不一会儿,带着火苗的箭矢就跃过围墙落了进来,宁将军赶紧拉过身边的一个小妾挡在自己身前。门口同时传来重重的撞门声。压在门板上的护卫像漂浮在海浪上的小舟一样,起伏飘动。 两掌宽的门栓,在一人腰粗的木桩面前还是显得过于细小,只撞了三五下,守备府的大门就像脆皮一样向两边蹦开。 门口的卫所兵不急着冲进来,而是继续往里面射箭,鸭嘴形的破甲箭,精准得铲破护卫们身上的甲片,手中只有腰刀的他们,只能被动的掩面挨打,不时有人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大门两边,倚着墙壁偷偷接近的护卫,牙关一咬,趁着卫所兵搭箭的功夫,吼着嗓子冲向了门外,但很快便被盾牌和长枪又推了回来。 围墙的两边也陆陆续续搭起木梯。骑在墙头的弓箭手,掩护着刀斧手爬过院墙。 一时间,宁将军的四周全都响彻着兵器相交的冰冷声,和地上兵士的呻吟声。 “叛将任怀,还不束手就擒!” 府外传来了一声洪厚有力的喝斥声。紧接着就是陆陆续续的惨叫,还有充满恐惧的惊喊声。虽然也有为了稳住队形的怒骂声夹杂其中,但是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就连守备府门口的卫所兵都跑得干干净净了。 可怜那些翻墙进来的卫所兵,被同伴抛下后,跑又跑不掉,全都在守备府护卫们愤怒的刀刃下被砍成了rou泥。 刘纠驱马来到守备府大门,走进院中后,一把将躲在姬妾身后的宁将军拽了起来,大声说道: “宁将军,赶快跟我走。” 宁将军看见刘纠,嘴里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死死的抓住刘纠的胳膊,用他那不受控制,颤抖起来的声音说道: “还好有你。” 刘纠看他这样,话不多说,拉着他就往门外走。扶他上了一匹马,转身对护卫长说道: “我们去南城,你们跟紧了。” 说罢,刘纠纵身跃上马背,带领着一行人向南城门奔去。守备府的护卫也都施展起浑身的力气,奋力的迈动自己的双腿,紧紧跟在马队后面。这种时候,掉队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宁将军骑在马背上,不住的用力夹着马腹,只恨自己身下这匹马还不够快。身后的护卫,自己的姬妾,哪里还想得着他们,是死是活,各凭本事。 很快,刘纠等人就跑到了南城城门口。此时的城门已经打开,宽肩厚背的副官催马赶过来,向刘纠报告: “小将军,这里只有一个百户队守着,我们两轮射箭就把他们赶跑了。是守,还是撤?” 刘纠回身看着陆陆续续赶来的守备府护卫们,这些人为了追上马队,大多数人都扔掉了自己手中的兵器,就连头上戴的铁盔、身上的札甲很多人都脱掉了,只穿着一身布衣战袍弯着身子在那喘气。 “小将军……小……”赶上来的护卫队长上气不接下气的走过来,急切的说道,“我们快走吧,任怀已经带人追过来了。” “跑什么跑,你要把这城白白的送给任怀吗?”刘纠昂起头对着后面乱的不成形的护卫们喊道,“想活命的就跟我上城墙!” 说完,刘纠带头催着青骢马上了马道,登上城墙。 “副官。”刘纠呼唤着,“立刻安排人守住西边的敌楼和东边的角楼,我们就守住这一千米长的城墙就够了。 “护卫长,你带着你的人想办法把下面的城门破坏掉,弄不坏你就不要上来了。” 副官和护卫长领命后,急匆匆的各自安排去。刘纠看了看坐在墙边喘着粗气的堡城守备——宁希和,像看着家里不成才的后辈,摇了摇头。 转过身,抬眼看向北方,心里默默念着: “石把总,你怎么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