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三十里,一队禁军护送一辆青幄马车向临安方向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马车里坐着副都御史汪澈,他奉皇命前往鄂州巡视、安抚岳飞旧部,如今正要回临安复命。 副将马怀忠倒提马槊,驱驰着胯下的骏马蹄声“哒哒”地来到青幄车旁,屈指敲了敲车窗,低声向汪澈禀报。 “大人,此地距离临安还有三十里地。前面十里有座官驿,不知大人是今日就赶回临安,还是在驿站内修整一晚再赶路?末将好命人安排。” 汪澈一只手支在车内小几上,另一只手拿着最新的一期邸报,上面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则消息是关于濮王的,说他心伤爱子之死,呕血不止,皇帝已三遣御医前往绍兴为濮王调治,“皆不见效。”皇帝追念老濮王的贤德,欲接濮王前往临安治病云云。 这封邸报是三日前的,算起来这时候濮王应该已经追随爱子去了。 奉旨出临安之前汪澈还相当庆幸,如今的临安城风起云涌,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历朝历代争储的戏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没有两面讨好之说,赵宋皇室的皇位传承一向安稳,没想到大半江山都没有了,反而有人出面争皇位了。 汪澈只是没想到看似强大的濮王系竟如此不堪一击,前后也不过月余功夫,濮王父子双双丢掉性命。 听到马怀中的询问,汪澈问道:“今日赶回临安是什么时辰?” “今日赶了许久的路,已经人困马乏,必须得去驿站修整,至少得一个时辰,再赶回临安已是入夜时分。” “算了吧。赶了这么多天路,将士们也辛苦了,就在驿站修整一天,明日再回临安。”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马怀忠答应一声,向马腹踢了一脚,骑着马儿离开,不消片刻,汪澈听到他高声吩咐:“汪大人有令,今晚在驿站修整,明日一早再回临安。大家打起精神,很快就会有热汤食了!” 一个身背红旗的小兵得到马怀忠的指令,骑马飞跑着去驿站打前站,命人安排房间和热汤食,还有马儿的草料都得提前预备下。 车声辚辚,汪澈的思绪又飞回了巡视岳飞旧部的日子。 鄂州将士的万人血书呈到皇帝案头,次日,汪澈奉旨出临安。 作为清要至极的位于大宋政坛巅峰位置的文臣,汪澈对武人,尤其是一帮刀头舔血的大头兵一向是居高临下,俯视的。如果不是为了躲临安的风浪,汪澈不会接这个差事。 他无法想象一支主帅父子皆以谋反罪被杀的军队,经过了十八年的磋磨会堕落成什么样子?他甚至推测这封打着替故帅申冤的“万人血书”包藏着的多半是大头兵们向朝廷要钱要粮的私心罢了。 汪澈做出这样的推测并非他对岳飞旧部抱有什么偏见,实在是这种cao作在大宋朝就是常例,大宋朝“三冗”之一的“冗兵”,多半是指厢军,厢军的来源大多都是农民起义后接受朝廷招安,编练为厢军。由于饷银微薄,难以糊口,厢军们时不时地就要闹腾一下,让朝廷出钱出粮安抚,他们又能安静一阵。 离开临安前汪澈见过皇帝和左右二相,得他们面授机宜,确定了这次安抚的“代价”,因此,汪澈给自己这次的使命定下了一条底线:“只要不越过皇帝和相公们许诺的条件太多,本官都由得你们!” 汪澈到了鄂州,还来不及修整,岳家军的将领们纷纷前来敦请他这位“天使”移驾军营,替圣上校阅三军。 汪澈将擦脸的布巾扔进洗脸的铜盆,忍不住冷笑:“一刻都等不及,要跟本官提条件来了!” 汪澈压住满肚子火气,立刻让车驾掉头往城外的军营而去,他倒要看看,这些岳家军的兵将们能拿出什么样的货色,让他这位大宋都城来的“天使”替他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或者说汪澈压根就不相信这些老兵卒能有什么打动他的地方。 岳飞旧部驻扎在鄂州城外十里,汪澈的车驾一直来到营门前,只见一条细沙铺成的大道,宽约一丈五尺,从营门前一直铺到一里开外。 道路两旁是一列列的士兵,他们大都四五十岁,面容沉肃,头发花白,身上的盔甲已旧,腰背却挺得很直。士兵们手扶腰刀,目视前方,自有一股铁血黄沙的肃杀之气。 汪澈的车驾刚刚行驶到黄沙路的起点,带队的将官立刻发出号令—— “全军听令,向左向右转!向天使汪大人致礼!” 只听甲叶铿锵,分列道路两旁的士兵统统转身面向车驾,左手扶刀,右手握拳在胸前的甲胄上“砰砰砰”连击三下,深深俯首行礼:“标下见过汪大人,汪大人一路辛苦!” 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欢迎的姿态做的很足,却并不让人觉得谄媚。 汪澈走出马车,站在车门前方,向士兵挥手致意,随着马车的前行,一列列的士兵自动转身面向道路中央,再次以军中的礼节向汪澈致意,随着马车的前行,两旁的士兵就像随风起伏的麦浪。 马车一直行进到点将台下,汪澈在将领的尾随下登上点将台,台下数万士兵如标枪一般钉在地上,他们的面容已不再年轻,可整肃的军容让见识过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仍然是大宋最为精锐的军队,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依然能斩将夺旗,直捣黄龙! 在汪澈的注视下,整个校场鸦雀无声,数万老卒只把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盯在他身上,汪澈不禁感慨道:“良将虽已逝,军纪依然明!” 听到汪澈的慨叹,台下老卒们犹如铁铸的面容才微微有一丝松动。等到汪澈说出他们的“万人血书”已经送达皇帝面前,皇帝命自己前来安抚众将士,听取他们的需求和心声。 台下那些铁铸的面容终于崩溃,化作一张张嚎啕的普通面孔。汪澈看到,不少老卒掩面痛哭,更有甚者倒在地上,一边捶地大哭,一边大声数落:“老天开眼了,岳帅你听见了吗?老天开眼了,您的冤屈终于到了洗清的时候!” 汪澈身边更是哭声一片,那些围护着他登上点将台的将领都哽咽的不能言语,整个鄂州军营哭声如雷。 汪澈自诩见惯了风浪,早已心硬如铁,此时也不禁动容,他任由这些老卒尽情发泄积藏了十八年的委屈,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不作打扰,也让自己的随员不要去打扰他们。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他知道如果不让岳家军将士把积藏的委屈发泄出来,一旦十万岳家军将士闹腾起来,那将是大宋朝不可承受之重!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哭声终于小了一些。汪澈身边的一位岳家军将领率先擦去了泪水,大声喊道:“停!所有将士听令,擦去泪水,都给我站直咯,站好咯!岳帅已去,我们还活着,我们活一天就一天不能给岳帅丢脸!” 随着这一声令下,捶地大哭的人一骨碌翻身爬起,擦去脸上的泪痕,拍打身上的泥土,又站得像标枪一样直! 那些仍然在抽噎的人死命咬紧腮帮,颊上的肌rou如同蚯蚓一般凸出,生生将眼泪憋回肚中! 不到半刻,这支哭得撕心裂肺的军队又成了一只锋锐的铁枪,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号令全军的将领随即转身在汪澈面前“嗵”地跪倒:“请汪大人替岳帅申冤,我等愿效死力!” “请汪大人替岳帅申冤,我等愿效死力!” 台上的将领和台下的士卒跟随主将齐刷刷跪倒在汪澈面前,一起抱拳求恳,他们沧桑的面容上有希冀,有恳求,有不惜一切为故帅申冤的决绝! 汪澈慨然允诺:“本官回临安后立刻向皇帝和相公们禀报,将你们的要求如实上报,请朝廷为岳飞洗刷冤屈!” “多谢汪大人!” “汪大人是我等的恩人,我等愿为汪大人效犬马之劳!” “汪大人是岳家军的恩人,我等愿为汪大人立生祠,日日供奉,求菩萨保佑汪大人福寿百年,公侯万代!” 汪澈打开小几的抽屉,拿出里面一个厚厚的卷轴,卷轴是鄂州岳飞旧部的将士们再次写下的陈情书。汪澈手指抚过卷轴,他又想起将士们一个个排队上前在卷轴上按下手印的情形。 每一个将士按下手印后,都会右手握拳在胸膛重重一击,然后深深地向他俯身施礼,随即默不作声地走开。 汪澈知道,这是将士对他的致谢和托付,有些时候不用言语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汪澈抚着卷轴上的绳结沉吟良久,他决定到驿站后即刻修书给永州的张浚和侍御史陈俊卿,请他们一同为岳飞发声,“上意虽难改,然而民心更难违!” 汪澈刚刚打定主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汪澈正要打起帘子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马怀忠再次叩响了车窗,他将脑袋贴在车窗上,向汪澈说道:“大人,清凉山来人,说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