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军入了洛阳,北魏变了天,各地的大小军阀、义军、流寇、国军、伪军都采取了行动。 国军也就是北魏的中央军,尔朱荣的部队在名义上就属于国军,他们现在正在黄河北岸集结。 军阀就是趁机搞独立闹分裂的势力,北魏巴州刺史严始欣直接向南梁投降,萧衍派宗室萧玩去接应。 义军也就是在沦陷区国军撤退或投降后,人们自发组织对抗梁军的势力。流寇,到处打砸抢烧的强盗。这两股势力是梁军、魏军都无法控制的,乱世才是他们的天下。 伪军,也就是为敌寇做事的军队,打着元颢的旗帜的原北魏士兵,帮助南梁去统治河南一带。丘大千、元晖业、杨昱、王罴等投降者的军队就属于这一类。总之,他们的部队只是暂时屈服白袍兵的武力而已,元颢不敢也不能信任他们,只能让他们去干那些杀烧抢掠等见不得人的活。 即便尔朱荣的中央军最后杀回来,这些军阀、义军、流寇、伪军能有多大的责任?尔朱荣敢事后清算他们么?不能。他们一定会说:“国军走了,不管我们,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只能武装自保,只能暂时委曲求全曲线救国······” 此外,还有坚持在敌后作战的中央军,比如齐州(济南)刺史元欣。 1.元颢的困局 元颢派使者去招降元欣,元欣对部下说:“元颢和元子攸都是北魏皇族,政权也没落入外人之手,咱们不妨投降了元颢。” 齐州司马崔光韶极力劝阻:“元颢是萧衍扶持的傀儡政权,他带着敌国的士兵入侵自己的故土,这种乱臣贼子,老臣不敢奉召!”崔光韶出身清河崔氏,他看得很清楚,无论你元颢怎么拉拢当地的世家大族,怎么论证自己抢班夺权的合法性,你就是一个外来户。 崔光韶的观点绝对不是孤立的,元欣只好听从,杀了使者,表示了不合作。 一方面,独孤信打破了元颢追杀元子攸的计划;另一方面,崔光韶这类大族又旗帜鲜明表示抗议,元颢这下才明白一个道理:打进别国首都很容易,征服人心,征服那数十万、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才是真正的难题。 元颢发了愁,开始酗酒。同样的问题也在困扰陈庆之。 这一天,张景仁宴请各位显贵吃饭,张景仁是南方人,当初跟随萧宝寅一起北上。大家喝高兴了,陈庆之洋洋得意地说:“魏国虽然繁华,但毕竟是五胡之地,要说道华夏正统,还是在我大梁。” 出身北方士族的杨元慎听了很不开心,他站起来反唇相讥:“南朝偏安一隅,与荆蛮、山越杂处,而且还有山阴公主luanlun、皇子刘邵弑父等禽兽行为,怎么是华夏正统呢?我大魏从孝文改革以来,汉族、鲜卑相处融洽,以礼乐治国,入主中原,祭祀孔庙,处处繁华景象,这才是正朔所在。” 陈庆之听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本来想给南梁找一些优越感,但这种廉价的优越感很快就被击破。元颢听了也是一脸尴尬,他看到北方士族如此拥护北魏政权,他这个外来户极力想撇清和南梁的关系,想巴结这些豪门贵族,以此表示自己不是“魏jian”。 萧综也在宴席上。 他看场面失控,他赶紧岔开话题,他对陈庆之说:“将军,我想回家,我想父皇,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洛阳虽好,但毕竟不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错了,我不应该一时冲动······”说着说着,他开始哽咽起来,眼眶里的泪珠像是花瓣上的露水,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大家听萧综的深情倾诉,都忘了自己的国籍和民族,正统之争、华夷之别早就被普世的父子亲情、思乡之情所覆盖,都不禁拂袖而泣。 陈庆之感动不已,当场就答应要给萧衍写信,传达萧综的悔过之意和念父之情,并且在信中写了请求救兵的意思,他知道,这七千人的红利已经到头了,是不可能长久抵抗尔朱荣的大军的。 陈庆之随即汇报了要向萧衍请求援兵的建议。一旁的元延明向元颢递了眼色,元颢借口去上厕所,把元延明叫了出去。 2.萧衍的盘算 元延明说:“陛下,千万不能让陈庆之请求救兵呀,他凭借七千人已经取得这样的战绩了,如果萧衍再派援军,那咱们魏国还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么?还不得全听萧老头的?就算陈庆之不听萧衍的,咱们能控制得了陈庆之么?他就不会成为下一个尔朱荣么?” 元颢听得背脊发凉,心惊胆战,对,绝对不能再让萧衍发援兵过来,自己绝对不是“魏jian”,要想在洛阳站住脚跟,必须摆脱萧衍的控制,谋求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 萧衍现在在干嘛呢?他已经再次舍身同泰寺,在寺庙里向朝臣、和尚们讲《涅槃经》呢。 对萧衍来说,自己已经达到了人生的巅峰,陈庆之北伐取得了辉煌战果,超额完成任务,他觉得这是佛祖的庇佑,一定要亲自去感谢佛祖!于是向大家宣布自己要出家,朝臣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知道萧衍的把戏,只是都不拆穿。 正是在这次舍身中,他提出了“三教同源”学说,也就是儒道释三教本来是一家,这在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是萧衍的首创。 “什么?儒家思想和佛教竟然是同一个起源?”各位大臣面面相觑,和尚们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菩萨皇帝要干什么。既然干不掉你,只能加入你,这是萧衍自以为的一流智慧。 是的,佛教对国家的危害,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总代理人,他不可能自我革命,他只能在这破烂的帝国大厦上小修小补,耍一些把戏,暂时平衡各方势力,强行掩盖内部矛盾。 最后,在朱异的暗示下,各位大臣纷纷掏腰包,又是捐钱一个亿,才把国家伟大领袖萧衍从寺庙里请了出来。一回宫,萧衍先后收到陈庆之和元颢的信。 萧衍是皱着眉看完了陈庆之请求发兵的内容,又眉开眼笑地看完了元颢的信件:陛下,我们在洛阳好着呢,不用派一兵一卒,凭着您的威名,黄河以南传檄而定,不必劳神费心······ 什么狗屁的北伐大业,什么一统天下,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政治宣传,是转移国内矛盾的精神鸦片,喊喊口号还行,那可真不能当真。 洛阳那种地方无险可守,就是一个无底洞,不断的投资却不一定能见到回报,除非萧衍拥有对北方的压倒性优势,比如全国大小贵族都支持他,都不间断给他输送人和钱,可是,凭什么?这些贵族老爷之间就不是铁板一块,更何况他们和皇帝之间? 对于儿子萧综要回国这件事,他高兴万分。这一年,他的四子萧绩病死了,对萧衍这么一个花甲老人来说,天伦之乐才是最要紧的,一辈子折腾那么久,不就是图个儿孙满堂么? 萧衍赶紧找了一些萧综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打包给萧综寄过去,表示对这个儿子回国的热切期待,他才不管萧综究竟是不是前朝萧宝卷的儿子,这不重要,只要他萧衍承认,萧综就是他的儿子。 不过,萧衍萧综的父子深情最终还是被搁浅了,因为尔朱荣来了。尔朱荣这半年来一直在晋阳休养生息,任凭白袍兵一路高歌猛进。 3.尔朱荣的心思 直到529年6月,尔朱荣已经充满了电。 尔朱荣召回镇守中山的贺拔胜,留下了副将侯渊继续防备韩楼。侯渊出身武川豪强,跟随大舅哥、武川大佬念贤投靠尔朱荣,而且现在已经是尔朱荣的女婿,深受器重。 老样子,尔朱荣还是让侄儿尔朱天光守大本营晋阳,等把兄弟元天穆前来汇合,用了十天的时间准备好了各种战备物资。随后,尔朱荣的几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南下黄河。 此刻的陈庆之焦急万分,内部面对元颢的猜忌,外部又是尔朱荣的反攻,他对副将马佛念说:“没有援军,魏王元颢又猜忌我,我们是无力抵抗尔朱荣的。” “将军,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请讲。” “反正北方士族都知道元颢是大梁的傀儡,干脆咱们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接做掉元颢占据洛阳,整合所有汉人的力量,一起对抗尔朱荣······”马佛念说的热血沸腾。 “不可,马将军,你可能太高估咱们梁国的号召力了,现在很多士族领袖都尊奉魏国为正朔;况且,我深受陛下(萧衍)信任,万万不可擅作主张。此事休提。”陈庆之毫无犹豫地拒绝了马佛念。 一旁的杨忠说道:“既然洛阳守不住,又不能取元颢而代之,那陈将军不如远离祸患,功成身退。” 陈庆之眼前一亮,如梦初醒:“对呀,你说的对,我怎么没想到,我可以去徐州呀,元颢不是封我为徐州刺史么,我可以趁机远离这是非之地,去徐州立足。” 下定决心后,陈庆之找到了元颢表明心迹,元颢还来不及思考,直接就拒绝了:“子云,朕不能没有你,一路北上,朕全靠你才有今天,你走了,谁来守卫朕的大魏江山;况且主上(萧衍)把这洛阳的大事都交给你了,你忍心跑去徐州自取富贵?” 元颢对陈庆之其实是一种利用的心态,虽然要防着他,但更要依靠他。无奈,陈庆之只能留下。 面对咄咄逼人的尔朱荣,元颢第一时间将陈庆之派到了河阳(河南孟州市)前线。河阳这个地方是战略要地,是河内郡南下洛阳的必经之地,在黄河北岸设有北城,南岸有南城,黄河中心小岛设有中潬城,河阳三城通过浮桥连接。 理论上来说,只要元颢守住了河阳三城,尔朱荣就很难过河。 现在,陈庆之驻守北城,元延明驻守中潬城,元颢的儿子元冠受驻守南城。尔朱荣一开始打算强攻,但陈庆之占据了地理优势,三天之内双方进行了十一场战斗,陈庆之都取得了胜利。 天气逐渐闷热起来,尔朱荣开始动了心思,他对元子攸说:“陛下,咱们还是撤军北归吧,梁军太厉害了,他们死守河桥,咱们又没有船渡河,长此以往,我们士气低落,恐遭大败!” “看你这次跟我去不去晋阳。”尔朱荣默念着,心里乐开了花。 元子攸最怕的就是听到尔朱荣说北归晋阳,在洛阳那段时间,虽然周围到处是尔朱荣的鹰犬,但毕竟自己还有一定的私密空间,可以搞些小动作;要是去了晋阳,那完完全全就任凭尔朱荣摆布了。 领导有需要,好的下属不用等领导开口。杨侃、高道穆就是这样的好下属,他们主动站出来,义正言辞据理力争,说什么洛阳是魏国的象征,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咱们不能怂之类的。元徽、温子升、魏收等皇帝这一边的人都坚决表示要打过黄河去,解放大魏国。 杨檦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启禀陛下,之前逆贼元颢进攻虎牢时,您让微臣准备的船只,微臣早已备好,陛下巡幸河北后,微臣将船只藏匿起来,没有落入梁军之手,今天正可派上用场。” 说完,杨檦也顺便向尔朱荣作揖。这下子,渡船问题也解决了,尔朱荣总找不到借口了吧? 面对元子攸一系的强烈反对,尔朱荣犯了难,毕竟现在还不是皇帝撕破脸的时候。元天穆看出了老大的心思,上前来耳语道:“老大,现在这形势,如果执意迁都晋阳恐怕会尽失天下人心,咱们还是先击退梁军再考虑这事吧。” 既然好兄弟元天穆都给了自己台阶,尔朱荣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他也怕萧衍真的增兵,怕萧衍再过一段时间消化整合了河南的军政资源。 4.击破神话 尔朱荣找来了算命大师刘灵助,让他算卦,看看此次南下洛阳吉凶祸福如何。刘大仙之所以能混入尔朱荣的领导层,自然是先会算人心,再会算时运,不然怎么跟领导混? 刘灵助看穿了尔朱荣的心思,他夜观星象,然后喃喃自语,念着口诀,对尔朱荣慎重其事地说:“不出十日,河南大定。” “嗯,很好,既然天意不可违,那本王也无话可说了。”尔朱荣找来贺拔胜和尔朱兆,对他们说:“我给你们八百精兵,今天晚上务必趁着夜色,绕过河桥,直接在南城登陆。” 贺拔胜、尔朱兆领命而去,贺拔胜特别兴奋,他把老乡李虎、侯莫陈崇等都带上了,他决定让梁军见识见识自己这个威名远扬的贺拔破胡。 夜幕降临后,贺拔胜一行开始了渡船行动,几百人陆陆续续朝着南岸集结。不过,还是被陈庆之的巡逻部队发现了。 “将军,不好了,魏军已经在不远处偷偷渡河了。” “快,赶紧增援南城。”陈庆之来不及犹豫,他吩咐杨忠、马佛念、宋景休等人前往南城增援。但杨忠等人还是慢了一步,贺拔胜已经安全靠岸,元冠受还在睡梦中,而敌人已经杀来了。 慌乱之中,元冠受被活捉,杨忠等人赶来后立刻投入战斗,马佛念、宋景休等力战而死。正当魏军包围杨忠的时候,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杨将军,元颢大势已去,何不早早弃暗投明?” 说话的是李虎,武川老乡。杨忠一看是老朋友,自己这边已经溃不成军,也就扔了兵器,投降了魏军。贺拔胜、侯莫陈崇等也过来打了招呼:“老杨,欢迎回归组织。” 兵败如山倒,即便是被神话的陈庆之。陈庆之第一时间得知了杨忠战败的消息,赶紧带着手下剩下的三四千人撤出了北城,中潬城的元延明更是早就朝着南方奔去。 尔朱荣乘势率大军渡过黄河,洛阳的伪军们立刻更换旗帜表示坚决拥护中央,这个中央当然是元子攸了。元颢在逃跑路上被追兵抓住并砍死。贺拔胜跟着陈庆之的白袍军紧追不舍,一路跟到嵩山。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值盛夏,暴雨来袭,山洪爆发,陈庆之的白袍军全部被洪水吞没,陈庆之流着泪,化装成了一个和尚,赶紧向南逃去。 萧衍早就收到了陈庆之在南逃路上的来信。“子云是我的心腹,又是得力干将,他必须活着回来!”萧衍对归附不久的羊侃大声说,并紧紧握着他的手。 羊侃随即领命而去,率轻骑兵一路北上迎接陈庆之。 最终,陈庆之平安回到了建康。萧衍十分欣慰:“子云呀,见到你平安归来,朕就放心了,那洛阳丢就丢了,而你陈子云胜过十万大军!”萧衍没有一点责怪陈庆之的意思,本来就是去北方风投的,对南梁来说,此次北伐已经赚了。 朱异问道:“陈将军,此次北伐,有什么收获么?” 陈庆之先向皇帝鞠躬,又转向朱异说:“哎,末将以为北方尚未开化,一到洛阳才发现,衣冠士族,并在中原。” 萧衍和朱异相互看了看,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萧衍升陈庆之为右卫将军,永兴侯,封邑一千五百户。 一个很不愉快的消息又传到了萧衍耳朵里,西线前不久投降的巴州刺史严史欣,以及前去接应的宗室萧玩被北魏贺拔岳斩杀,上万人被俘虏。 在追击梁军的过程中,尔朱荣对着元天穆信心满满地说:“兄弟,明年,咱们明年就整顿大军朝南杀去,灭了萧衍!”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很快,元子攸重新进驻洛阳,之前投降元颢的那些官员、地主、乡绅、伪军等等实力,全部又表示对元子攸的拥护。尽管元子攸对尔朱荣没什么好感,但没有这个人,他就无法再次进入洛阳。 在元天穆、尔朱世隆、樊子鹄等人的暗示下,元子攸封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食邑二十万户! 此时的尔朱荣36岁,人帅钱多地位高,他并不满足,并没止步。很快,尔朱荣将目光投向了幽州的韩楼以及关陇的万俟丑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