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危机 言归正传。 虽然远在京师,贾守仁已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主事是正六品官。六品在公卿显贵多如过江之鲫般的帝都真算不得甚么,可职方司是要缺,还是实权部门,较诸太仆寺鸿胪寺詹事府等机构分量自是重得多,这把椅子当然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坐得住的。胸中本就对各处情形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来的时候经过王玉cao的耳提面命,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分量有多重,因此贾大人一路上绝无懈怠,日夜兼程,赶到了榆林府。 事情解决起来并不复杂,经过七嘴八舌的痛诉苦衷、拍桌子打板凳的威胁咒骂、和事佬息事宁人的温言劝导、各退一步相互换位思考的“彼此理解”、进而“相见恨晚”、“引为知己”等必要的沟通与讨价还价流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兵部会按照勘合过的额兵数目,一次性发过来一年半的粮豆和一整年的足额军饷,而且,保证这次半途“漂没”绝不会超过一成半、从知府萧长华通判周持正到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游击陆有德,也都慷慨激昂的表示,一定会以此为鉴,今后一定妥善保管,绝不会让那许多粮饷再被“风蚀雨浸”了去、死于乱兵的守备金青则报个“暴病身亡”,除了兵部“依典抚恤”,地方上下也按职务大小凑了三百两给家属算奠仪(封口费)、周持正代表官府向乱兵们指天发誓,绝无秋后算账,今后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违誓者必遭五雷轰顶、大兵们,包括哗变的和暂时没有哗变的所有榆林卫的营兵们——将领们私蓄的辅兵农奴们不算人,没他们的份儿——也答应了,拿到这些,以前所有粮饷缺额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当然,过了不多久,有天夜里营里乱了一小阵。第二天大家发现,三个带头闹事的乱兵头目同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们。大兵们一边啃着掺了不少白面的饼子一边感叹着:给朝廷添乱的绝没有好下场!也有些人把嘴里的饼子和三人的失踪当作一件事并在一起想,不过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已经吃到了饼子,还管其他做甚?有娃的老兵们都在私下里给孩子们讲述了这个故事,并耳提面命地谆谆告诫:以后长大成人,一定要以此为戒,啥事都不能出头! 这种结果早在大人们意料之中。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些叫花们都是单线思维的两脚动物,仅此而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也无关痛痒——榆林这个池塘本就不大,这事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顺道的,觥筹交错间,通判周持正居然与贾主事攀上一层关系:周通判中试的主考与贾主事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堂兄竟是同年! 那时,举人考中了进士后,要拜主考官为座师,从此双方便确立了师生关系,进而成为一个派系,今后在官场中会相互照应。如果背叛“师门”,定会落个“欺师灭祖”的骂名,一辈子洗不掉——尽管,这位主考官此前从来就不认识学生,这是当时的通例。萧长华与袁士杰便是如此。 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举子们称为同年,往往也会形成比较牢固的友谊(在现在这个时代,公司里同一批录取的员工,往往也是如此)。 总之,这事儿就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消弭于无形了。 萧长华吴多贵们肯定不会知道,贾主事给王尚书的报告里,粮饷数量向上浮了两成半。王尚书接到报告,意味深长地看了贾主事一眼,得到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痛痛快快地在物资调拨单上钤了兵部大印。 王尚书和贾主事当然知道,萧长华吴多贵们发下去,大兵们最终拿到手里的,并不是九成成色的官银,而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坊间私银、他们同样知道,大明特产一种酷爱吃银子的虫蚁,榆林自不例外——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榆林的虫蚁更厉害,这次竟依旧噬了调拨过去的将近一半。 大兵们对上述一切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确实拿到了饷银,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了。 所有人都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对其他,他们不仅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想知道。大家都明白:规矩,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能公开讲的,还是不能在明面上讲的,都要尊重,而且必须遵守。 嗯,只要你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的话。 沉浸在喜悦中的大兵们刚刚吃了两三天饱饭,几两银子在怀里还没揣热乎,便听到风声:要上阵了,有一大股悍匪来袭,匪首叫关盛云。 再次炸营了。 由于怕其他营兵以后有样学样的跟着闹起来,虽然人人有份,这次朝廷发放积欠粮饷的真正原因,无论是地方衙门还是各级军官都只字未提,只是说朝廷的体恤和圣上的恩典,在没有手机和互联网,而且军营文盲率几乎百分百的封闭环境下,其他各营的大兵们对这次的喜从天降都恍在梦中,一时间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而各种猜测都在私下流传……这下好了,动员令一下来,大家瞬间都找到了标准答案:原来是要咱们卖命啊! 额呸! 凭什么? 几年了,不给发饷也就算了,连饭都不给吃!好容易也给粮了、也给钱了,原来是要打仗了!俺才刚吃几顿饱饭,被贼人砍死银子能带去下边花么? 没门儿! 大兵们的直线思维直接把两个偶然并发的事件串联到一起,于是,所有营地都炸了锅,时刻处在爆发的边缘。 游击将军陆有德再次连滚带爬的跑回城送信,萧长华、吴多贵和周持正等人闻讯也慌了神:祸不单行啊!早不来晚不来,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整这么一出儿,整营投了贼事小,乱兵入伙要交投名状——自己全家的性命堪忧可是真的啊! 平日里文视武如草芥武视文如仇寇的一众文武,史无前例的前嫌尽弃,在知府衙门里秉烛达旦谈了一宿,终于制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御敌方案。 破晓时分,一阵紧急的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六百里加急的公文,密密麻麻签满了地方大小文武万众一心为圣上慷慨赴死的豪情壮志,被送往京师。在警讯加决心书的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连年天灾,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众志成城誓灭万余强贼的信心! 话说关盛云,被一千几百张嗷嗷喊饿的嘴逼着,内心半情不愿、表面成竹在胸地向榆林开过来。 部众们很高兴,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平生的足迹从未踏出自己居住地三十华里的范围,其中更有超过半数,这个范围甚至可以缩小至十华里。在这些人心中,背井离乡的忧思很快被抛却:榆林府恍如瑶池仙境般的存在,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 关盛云和高藤豆等几个营官老兵们则忧心忡忡。他们知道,没有攻城重装备,好吧,就算有,那帮家伙也不会使用、没有战斗经验、铠甲就不提了,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更没有粮草辎重补给……榆林府高高的城墙将是他们人生的尽头。而且,多年的戍边经验告诉关盛云:城外,至少还会有三至四个营的边军在虎视眈眈地等着收割自己这些首级换赏钱——仓促纠集的乌合之众对正规军来说,就是首级功! 然而,事态已是骑虎难下,被团众裹挟的关盛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离城约二十几里,关盛云扎下了营寨。 为了预防“敌袭”,关盛云命令辅兵队去砍树,稍后建造营墙栅栏和拒马,其他各营挖壕沟,埋锅垒灶……部众们被明日攻城的兴奋感和恐惧感驱使着,忙得热火朝天,没有留意关盛云带着营官和亲信们聚拢到一起……好吧,临战么,长官们前敌军议也很正常。 看着忙碌的场面,无事可做的小罗师爷有些迷惑,对大罗师爷嘀咕了一句:“爹,这时候做这些,有必要么?” 罗咏昊不以为然道:“小孩子懂得甚么!关将军已经说了,要预防敌袭么。关将军久经战阵,自是比你懂得多,你莫多嘴!” 罗世藩眨了眨眼睛,不服辩道:“爹教训的是。不过,孩儿虽不知兵,但如果孩儿是榆林守卫,才不会把兵士们拉出来野战,只要闭了四门坚守不出便是不败、待上几日,攻方折了锐气又无粮草,自然退兵,彼时趁机反攻,不难取胜吧?” 罗咏昊闻言一怔,四顾了一下,没见到任何一个领兵官,略一思忖,如梦方醒,顿足急道:“你收拾下咱爷俩随身的东西,在帐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记住,跟任何人啥也别说!”言毕,提起衣襟一溜小跑直奔关盛云的中军帐。 关盛云正在跟亲信们商议明日该怎样安排攻击序列,等炮灰们冲上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自己这帮人如何趁乱脱身,罗咏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闯了进来。 一进帐,罗师爷一揖到地,然后,便弓在那里不直腰,嘴里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也是一怔,边伸手去扶边开口问道:“罗夫子您这是做甚?” 罗咏昊弓着腰轻轻一躲,闪开了关盛云伸出的手臂,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嘴里继续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随即也明白过来,苦笑一声:“罗师爷请起,请起,关某也是实出无奈,您恕罪则个……” 罗咏昊微微抬头,瞄了眼关盛云,仍然在自顾自的念叨,关盛云只得应道:“关某应了您便是,师爷请起。” 罗咏昊非但没有直身,反倒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军切莫欺瞒学生。学生半生悲苦,拙荆早亡,膝下仅有一子,求将军大发慈悲!此事学生未向他人吐露半句,天日可鉴!明日学生愿身先士卒率众攻城,只求将军能将犬子带走,为罗家留下条血脉,罗咏昊永世感念将军大恩大德,学生给您磕头啦!”说着话,俯下身去,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关盛云动容道:“先生说哪里话来。明日先生父子紧随了关某便是。先生请快快起身,休要被人撞见……” 正在此时,另一人慌慌张张一头闯进营帐,看也不看正在撕扯的二人,埋头一跪,喊道:“大帅,将爷!大事不好!榆林、榆林那里,下战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