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吕不韦才期期艾艾道:”异人公子贤,秦王早知之?“ 张禄道:”为质于诸侯,是大功也。凡公子得为质者,多得以功封君,甚或为太子,是世所知,汝竟不识?“ 吕不韦惶恐无地,汗流浃背,伏地而拜道:“庶人焉知王之事焉?但得公子知遇,不得不倾心以报也!” 张禄道:“公子有何恩德于汝!” 吕不韦道:“臣本贱,企踵豪门,身同泥土,以求利也。见于公子,亦不过求利而已。然公子见微庶,不以贱而相轻也;微庶无礼,自言将高公子门户,公子不以为忤,反引为知己,不由微庶敢不倾胆相报也。出公子门,庶自誓,此身为公子所有,任其驱使,虽万死不辞!” 张禄道:“汝出邯郸,公子何命?” 吕不韦道:“前者,楼公密见公子,有言将寄秦王。公子遂令臣以商事出邯郸,而至咸阳,而报于君侯也。” 张禄道:“私见阳泉君,何也?” 吕不韦道:“公子之行也,令微庶再拜而见父太子,再拜而见母华阳夫人。微庶见太子,谨以礼敬;惟无道而见华阳夫人,乃托于阳泉君也。” 张禄道:“谬矣哉!公子之欲拜母也,但经于父可也,奈何别觅道路!” 吕不韦道:“微庶贱人,不知王家之道,而乃以小道行之。罪莫大焉!” 张禄道:“私见阳泉君事小,引世人注目公子,令公子不得自隐,其愆大矣!秦赵之争必起,公子何所自保也?” 吕不韦似乎愣了一下,道:“邯郸城内,欲与秦和者亦众,非止欲战者。若得其人而从之,公子岂止自保,且将助秦!” 张禄似乎也没有想到吕不韦会有这番话,惊诧地问道:“何人欲和,何人欲战?” 吕不韦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凡司事者多欲和,凡议事者多欲战。如平阳君,和秦者也;平原君,皆不欲与秦战……” 张禄打断道:“主赵与秦战者,平原君也。先生之言何其背也!” 吕不韦又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所谓平原君愿与秦战者,盖因韩献上党,而平原君受之。然臣闻,平原君之受上党也,任廉颇为将,谨设防线,复集重兵,欲使秦知难而退。——非欲与秦战也。赵野传言,昔平原君劝赵王受上党,赵王曰:‘受之,秦兵必至。武安君必将,谁能当之者乎?’平原君对曰:‘武安君小头而面锐,敢断决也;瞳子白黑分明,见事明也;视瞻不转,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之为人也,勇鸷而爱士,知难而忍耻,与之野战则不如,持守足以当之。’赵王善其言,乃受上党。” 张禄则明显听出其他的意思,道:“秦之主将乃左庶长,非武安君也。廉颇固非左庶长之敌,焉能抗武安君!” 吕不韦道:“非也。赵军之失上党也,非战之罪也,帑库尽也。赵军上党二三年,自十万而至四十万,上党男不耕,女不织。盖一夫不耕,或受之饥;ー女不织,或受之寒。今上党十余万皆不耕不织,一仰于邯郸,邯郸虽富庶,犹不能支。闻少半年之粮。王乃与赵括约曰,子能予寡人三月,秋后粮必至!然赵括未之能,卒有长平之失。诚非战之罪也!” 张禄道:“赵固知武安君将秦军乎?” 吕不韦道:“赵人但识武安君,不闻其他!” 张禄道:“廉颇,赵上卿也,世闻其名,犹不足当秦军。括,孺子耳,焉得为将?” 吕不韦道:“市井传言,秦所畏者,惟括耳,廉颇不足畏也。盖括曾助其父,克秦于阏与,括力多也!况幼习兵书,深谙兵法,国人尽知。” 张禄道:“秦以左庶长为将,赵人知之乎?” 吕不韦道:“未之闻也。盖赵上下均以武安君为意,未作他想。” 张禄暗暗点头,吕不韦说出不少他未曾掌握的情况,令他对赵国朝政有了进一步认识,也对吕不韦的活动能力有了新的看法。他继续问道:“汝言司事者多欲和,议事者多欲战,廉颇,赵之猛将也,欲战欲和?” 吕不韦没有正面回答,道:“廉颇身任赵之安危,焉得避战。是故深沟高垒,以为战守之计,而鬓发皆白矣!” 张禄道:“汝亦得见廉颇乎?” 吕不韦道:“廉颇周行邯郸,不隐其形,四方百姓,谁勿见之!” 张禄道:“其出没者,常在何处?” 吕不韦道:“常出没者,亦邯郸、武安耳!” 张禄又问道:“力能保公子无恙者,有几人?” 吕不韦道:“若以微末之见,平阳君、平原君皆愿与秦和,必能保公子。李氏,世为赵司寇,或……” 张禄又打断他的话道:“公子至于邯郸也,诸赵臣访者几何?” 吕不韦道:“但有李氏玑、行人耳。” 张禄道:“李玑何人?” 吕不韦道:“李玑,赵上大夫,其祖李兑,困武王于沙丘,文王以为相国。其父昙,守柏人;伯兄崇,以司寇主武安;兄辨、兄昭,皆从其父守柏人。” 张禄问道:“李玑访公子何事?” 吕不韦道:“但退武安军也。然彼赠草秣数车以结好。” 张禄有些诧异,问道:“草秣数车?” 吕不韦道:“公子初至邯郸,粮秣不备,车乘弊,牲畜不得食,粮亦只给四人,公子从者皆自樵采……” 张禄再次打断道:“公子,秦质也,粮秣皆王给之,何……” 吕不韦道:“公子之入邯郸也,但有一孤宅,前后少人烟,行人但月给四人粮,其余柴秣皆无。故……” 张禄怒道:“赵人欺吾甚矣!平原君至于秦也,吾迎之于函谷,道之于咸阳,居之以馆驿,给之以羹浆。奈何独欺吾质公子耶!” 张禄突然发怒,倒让吕不韦觉得莫名其妙:然不成异人公子在邯郸过得那么惨,咸阳这边一无所知,还以为异人在享福呢?他趴在地上,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张禄似乎悄然发现吕不韦还在地上趴着呢,赶紧道了声:“先生且入坐!” 吕不韦道:“谢君侯!”起来回到座位上。 张禄道:“平原君得无知乎?” 吕不韦道:“其必先知也。公子先至邯郸,平原君乃出;平原君行前,公子亦往府上相送。公子何往,彼岂不知。” 张禄道:“依先生之见,当以何策对赵?” 吕不韦道:“楼公称天下诸侯皆愿秦赵相争,而乘其疲者,良有以也,不可不察!若君侯不得城入,而与赵媾,乃示天下以弱,亦为失策!必也先屈赵王,乃与之媾为得。” 张禄道:“何以屈赵王?” 吕不韦道:“闻故魏相魏齐乃在邯郸平原君门下,为赵所荫庇。若得魏齐……” 张禄道:“善!若使汝入邯郸,可保公子无恙乎?” 吕不韦道:“微庶一介商贾,身担天下之任,若言可,是藐视天下英雄也;敢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张禄道:“善!”然后话题一转,道:“阳泉君与华阳夫人自见吕君,神气百倍,君其有道乎?” 这句话吓得吕不韦差点屎尿失禁,忙道:“臣有面首之物,胡地所产,名胭脂,薄施于面,面不显丹,而容光自现。或为此耳!” 张禄道:“有此神物,晋异人盖可也!” 打发走了吕不韦,张禄来见太子,道:“吕不韦深谙赵国内政,出入豪门,与朝野诸强皆善,必能保公子无恙!” 太子道:“诚若是,吾当以彼为华阳子也。” 张禄道:“彼言,欲屈赵国者,非独取城也。故魏相魏齐在赵,居平原君门下,以臣故令出之,亦可折辱之也!” 太子道:“妙哉,其计矣!可谓一举而两得之!张相之仇亦得报也!” 张禄道:“臣终不知魏齐何以无情待吾!”随即道:“阳泉及华阳德太子否?” 太子道:“亦如所计也!吕氏其言道否?” 张禄道:“听来好笑,不可胭脂而已!” 太子道:“何谓胭脂?” 张禄道:“其产胡地,敷于面首而已!” 太子道:“盖丹朱之类乎?” 张禄道:“妇人之道,臣实不知。公子若有意,可召吕氏而问之!” 见过秦王,张禄遂安排秦王宴请平原君。 秦王道:“平原君入秦月余,安否?” 平原君道:“臣蒙王大恩,衣锦rou食,金玉相加,能勿安乎!” 秦王道:“闻异人在邯郸,甚不安,汝其知之?” 平原君佯作大惊状,道:“岂有此理!臣离邯郸,在公子入之次日,必有贱臣不体上情,妄自为之。臣归后,必诛之以报!” 秦王道:“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 平原君道:“敢问何人?” 秦王道:“故魏相魏齐!吾令魏王斩之,彼阴放之,令归于赵,而居君之门下。今赵与秦和,愿取魏齐之头!”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