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甲军已经在萼州城外围攻了两日了,朝廷怎么还不派援兵来啊?” “援兵早就来过了!”一位挑柴的老人说道,“我外甥是大前天封城前刚刚回来的,他一路上看见不少朝廷官兵的尸体,都是神甲军干的!” “那神甲军竟然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来头?”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交头接耳。 “那神甲军啊,不是人!”老人放下肩上的柴火,小声说道:“我外甥不小心看见了一个,那是一个会动的铁疙瘩,那斧头抡起来,”老人伸出手臂原地转了一圈,把周围的人吓得直往后退,“谁也挡不住!挡住了就拦腰砍断!” “聚在这干什么呢?”一个皂隶走过来驱散了人群,人们纷纷散开,只有一位老人朝城外方向走去。 萼州城是封了,可封住的只是别人。李传风轻轻一跃,三两下便跳上了高耸的城墙。 这几天他来萼州城看望几位老友,顺便尝尝水坊酒楼的葫芦鸡,结果就这么两天的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传风站在城墙上,望着云雾笼罩下的武当山,想起他当年正要下山时,“师叔”轻飘飘地说过的一句话:“你师父说,你迟早会回来的。” 他无奈一笑,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来证明他师父是错的,如今却要自己走上别人为他设计好的道路。本来他以为自己会心有不甘,但现在他觉得只有这样做了,他这辈子才能了无遗憾。一边想着,李传风轻车熟路地上了武当山,就好像昨天才离开一样。 邢元真人端坐于天柱峰上的金殿后院,在整个萼州城都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却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打坐,仿若仙人。 “师父!”李传风站在庭院之中,朝他喊道。 邢元真人眼都没睁,但稍稍皱了皱眉,“叫师叔。” “我那师父还没被我气死吗?” 邢元真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你这小子算什么东西,我都还没气死他,哪轮得到你?” 李传风哈哈大笑,原地盘腿坐下,“师父,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不是早就告过别了?” “这一次怕是真的了。”李传风看着他,胸中涌起一阵酸楚,“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顺便也劝劝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就算你把自己折磨死,我‘师父’也不会难受,更不会醒过来。” 邢元真人冷冷一笑,“至少,我得等到那一天亲口告诉他,他毕生的努力已功亏一篑。” “为了你自己的仇恨,就算你那好徒儿让世间生灵涂炭你也在所不惜?”李传风愤然起身,“你可知他利用你教给他的武功、利用武当的江湖地位做了多少坏事?不少武林中人被他残害致死,现在他又搞出一群名为神甲军的机甲傀儡准备攻打萼州城,你可知道多少百姓会因此流血?” 邢元真人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么说,他和当年的你还真像。” 李传风怔住了。虽然他曾经做过的事如今已被传颂为英雄壮举,但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他亲眼见过生灵涂炭,亲手劈出过血流成河。倒在他剑下的人绝大多数他都不认识,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否有妻儿、成为战士是自愿还会无奈,他都不清楚。他只是一剑、一剑地挥下去,直到没人继续站在他面前为止。 “确实,我曾经跟你那徒儿很像,都凭着一时意气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李传风逐渐平静下来,“但神甲军跟我们不一样。它们不会死,也看不到溅在自己身上的血。它们不会判断,更不会因为自己做过的事而悔恨终生。它们只会遵照某个人的意志挥下屠刀、取走性命。唯独这一点,我就是看不惯。” “看不惯吗?”邢元真人低下头,神色间闪过一丝温柔,“你果然是你师父的徒弟,都那么珍惜人命。可人不也是世间万物的一种?人血会滋养土地,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瓜果可以供牲畜食用,而牲畜生出的血rou会继续被人所食。天道轮回,万物循环,这才是世间真理。” “你就不怕你那徒儿日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有人万劫不复,那也是我。” 邢元真人站起身,走到一个香炉跟前,将它轻轻一转。随着铁链摩擦的声音从地底传来,他脚下的地面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他一边走向幽暗的地下,一边说道:“陪我去看看你师父吧。” 李传风跟着他走入那个阴冷如墓xue的房间。屋里几乎空无一物,唯有一张石床。石床之上躺着一个男子,身上穿着最普通的武当青衫道服。 “他就是你的师父,躺在这里已有一百年了。” 李传风走过去一看,发现男子不过青年模样,身体虽已冰冷,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刚睡着一样安详,“他还活着?” 邢元真人握着他的手,眉宇间变得柔和,“他曾说过,百年后若他一息尚存,可助天下度过大劫,所以他才把自己弄成这样。”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起来,“什么大罗金仙的谶言,不过是痴人说梦。他竟然以为只要自己躺在这里,就能把格物剑镇压在武当山下。” “格物剑?” “对,就是格物剑。”邢元真人转过身来,面对李传风说道,“他把格物剑镇压在此近百年,是我让它重出江湖的。” “所以,”李传风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神甲军那玩意儿是你放出来的?” “是又如何?”邢元真人话音未落,李传风的剑刃已经挨到了他的鼻尖。 “看来你离开武当之后学会了不少东西。”说话时,邢元真人已跟李传风拉开了距离。 李传风手中的铁剑发出阵阵蜂鸣,片刻后又归于平静。一阵疾风朝邢元真人袭去。只听轰隆一阵巨响,他刚刚站着的地方瞬间被墙上掉落的石块堆满,而那把剑稳稳插在石壁之中。 “我想给师父看看我的决心。”李传风对着一片飞扬的石屑说道。 邢元真人从尘埃中走出。他抖落衣袖上的灰,用手轻轻拂去他师兄脸上的尘土,“你看到了吗?你的徒儿就是这样对我的,不过他的决心倒是有你的样子。” “师父,我只想知道神甲军的破解之法。” “若有破解之法,他就不用长眠于此了。”邢元真人平静地说,“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谶言坚信不疑又想不到破解的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他就是一百年前那位大罗金仙?” “他本是舜灵帝的小儿子,八岁时因为他父皇炼丹心切而被送到武当山上修道,成为了我的师兄。他虽然身份尊贵又生得好看,但从小就是个古怪的孩子,凡事喜欢刨根问底,最后直问得整个山上的人都烦了,只剩下我和我师父还愿意理他。 “有一天,师兄不知从哪得来一本奇书和一堆破铜烂铁,从此便沉迷其中,没日没夜地鼓捣那些东西。师父拗不过他,只能对他听之任之,好在两年后他突然就对那本书和那个铁疙瘩失去了兴趣,那两样东西也不知所踪。后来他在修道方面进步神速,在二十六岁时修成了千年不遇的大罗金仙。自那之后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经常说些奇怪的话,还会突然下山一段时间。就在那段时间,他亲自铸造了那柄格物剑。 “在他三十三岁那年,舜朝皇储相继亡故,皇室要接他回去继承大统。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并为此做好了准备。虽然整个武当山都把他当做神仙一样供奉,但他只信任我这个不相信他的人。他把格物剑交给了我,还教给我修炼方法,好让我在他‘死去’之后的一百年继续帮他完成这件事。” “他既然修成了大罗金仙,为什么不自己留下?” “他的大罗金仙其实并不完整。因为在修炼时出了岔子,他没有做到性命双修,所以徒有神仙的智慧,没有神仙的命数。他活不到百年之后,还不想回去做皇帝,于是在身体留下一丝魂魄就撒手不管了。” 邢元真人整了整他师兄的衣领,“一百年了,真想亲眼看看他失望的表情。” 李传风想起沐子衿曾跟他说过的一件发生在滇州的事,“滇州的琦家,你认识?” “要熬过这么长的时间,我也曾想办法把师兄唤醒。五十年前,我找到琦琼并跟她定下了炼制金蚕天蛊的契约。只是,我已履行了自己的约定,可她直到身死却仍然没能做到曾经答应我的事。不过无所谓了,我早就放弃了让他活过来的希望。” “那你为何还要去滇州查看炼蛊的进展?” “起初,我是希望能让师兄醒过来。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邢元真人直起身,面露自豪,“我要让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 “师父,”李传风满腔怒火,朝邢元真人走去,“你谋划了这么长时间的事情不是我这个笨人能听懂的。但我听明白一件事,你师兄让你受苦,你为了解气,不光想跟他同归于尽,还想让天下人跟着一起遭殃。你要这么做,我不能答应。”说着,那柄悬浮在李传风身侧的铁剑再次发出蜂鸣之声。 邢元真人轻轻一笑,“你真的以为你能杀死我?”话音未落,一道刺眼的白光朝李传风飞去。 他没有躲避,而是让铁剑直接迎击。白光力量之大,他平生未见。不到一会儿,他的铁剑就被白光瓦解,碎成了铁片。这时,一块铁片朝他飞来,他向旁边一闪,但剑的碎片还是伤了他。他的脸上渗出鲜血。 “师父,得罪了。”李传风用铁剑上残存的真气控制碎片,将其聚成一团。 “没用的。”那道白光发出比之前更亮的光芒,朝李传风步步逼近。 李传风的眼睛已不能看见东西,索性完全闭上。他拼尽全力,将那团碎片凝结在一起,使它越来越小。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在悬崖底下始终学不会的那最后一式的真意,“原来漫天神佛的威力,竟比不上一个看不见的小点。”他仰天大笑,“我李传风今天死而无憾!” 铁片变成了铁珠,而铁珠又变成了铁屑。最后李传风已看不到他的剑在何处,但凭感觉,他知道它还在那里。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推它飞过白光,直达邢元真人面前。 白光倏然消失了。邢元真人对李传风笑了一下,忽然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师父!”李传风赶在他倒地前扶住了他,“怎……怎么会?” “风儿,”邢元真人抬起手,摸了摸他流血的脸颊,“你今天能在这里杀死我,说明你师父说的都是对的。就算我想忤逆他的意志,也没能逃出他的设计。” “什么狗屁谶言,”李传风转头看向躺在石床上的那个人,“我现在就杀了他!” 邢元真人轻轻拉住了他,“你听我说,你去找一个叫萧子夜的人,让天下苍生……少受点苦。”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李传风把邢元真人放到石床之上那个被他唤作“师兄”的人的身边。 “我师父等了你一辈子,你该去陪他了。” 他在指尖聚拢一丝剑气,在那青衣道士的脖子上轻轻一划。没有流血,没有颤抖,但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热气体消散在空气中。 “师父,等我收拾完这个烂摊子就去找你。”李传风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仔细想来,我在下面认识的人还真不少,要跟鸽子道歉、还得揍林炯一顿,啧啧,都快忙不过来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