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染乘着黑夜秘密出了京城。 他并非不知道现在战况危机,五万大军在京城外驻扎,此时出城凶多吉少。但他收到了从西域传来的重要情报,必须尽快把消息传到煜帝手中。 苏黎染曾尝试让御林军的传令官找到煜帝率领的玄甲军,但御林军的长官说自从玄甲军今晨开拔以来便无法得知陛下和玄甲军的位置。目前,御林军只能遵照陛下留下的最后一道指令行事:御林军不得出战,守卫军据城死守。 “别看敌军有五万人之多,”御林军长官不无遗憾地对苏黎染说道,“但士兵多为农民,并未接受过正统军事训练,御林军对付他们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苏黎染闻言,心中一凛。正因如此,他才要尽快找到陛下。 为掩人耳目,苏黎染一人出……哦不,是一人一鸟出城。他侧头看了看站在他肩上表情不善的游隼,无论这只鸟有多么不喜欢他,它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伙伴。 他曾考虑直接让游隼飞去寻找煜帝,但训隼的师父说,游隼只会在目标地点百里范围内寻找主人,所以哪怕目标远在滇州,只要隼主人在百里之内,游隼就一定找得到。但如果主人的位置无法确定,游隼放飞后就会徒劳无功,最终返回原地。 苏黎染不放心让普通兵士带着如此重要的信息四处乱逛,便决定带一只负责在京城地区传信的游隼亲自出城。他猜测陛下就在京城近郊,一旦他发现附近有玄甲军驻军的痕迹,就会放出游隼送信。但如果他没有找到陛下又不幸被俘,到时候他会放游隼独自返回皇城。 他的目标是先找到京城近郊的一座树林,藏匿自己行踪后再在附近寻找玄甲军的踪迹。苏黎染按照守城长官的指点已经向西走了两里地,但周围黑漆漆的,他始终没找到林子的踪影。他从怀里掏出守城军画给他的地图,想再确认一下。 就在这时,一片云朵遮住了月亮,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正在着急之际,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火镰。 苏黎染赶紧打开火镰,试了几次终于点着。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多亏自己出身贫寒懂得如何生火,否则此刻只能坐以待毙。但游隼却好像不大高兴,开始在他肩上不悦地扑腾。 “隼兄,你且忍一忍,等我看明了方向就把火灭了。” 但听到他的解释后游隼却好像更不安了,在他肩上挣扎得愈发厉害。苏黎染赶紧借着火光查看地图,争取快点找到方向继续行进。 “看,就是这了。再往东走一里地就到了。”苏黎染安慰游隼道。他正要熄灭火折子,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黑影正变得越来越大,迅速朝他袭来。 苏黎染没有慌乱。他立即解开拴在游隼脚上的绳子,吹灭了火。现在地面上的一切他都看不见了,好在游隼已一飞冲天。 云开见月。月光打破了黑夜的笼罩,把清辉洒向人间。他抬头望向在月空中翱翔的隼兄,不禁心生羡慕。 就在这时,游隼忽然调转头朝他飞来,还越飞越低。苏黎染顾不得步步逼近的黑影,只希望它能听到自己的心声:“隼兄,莫要因为救我误了大事啊!” 黑影越来越近,苏黎染终于看到在黑暗包裹之下那个人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眼中没有光亮、没有情绪,甚至也没有目标。难道这个行动敏捷但内里空空如也的人是一个傀儡?亦或者,他就是死神? 游隼落到了黑影后方,苏黎染心呼不好。眼见黑影马上就要碰到他了,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他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黎染壮着胆子睁开眼,只见刚刚黑影停留的地方此刻却站着一位神明。他银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像是月光本来的样子。而他身上的盔甲则像是黑夜做成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苏御史,你为何在这里?” 苏黎染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觉那张脸长得跟陛下还真像。这时,他突然发现游隼竟站在那人肩上,还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陛下?” “等会儿再和你说。”陛下抛下他转过身,“这次我一定要抓一个活的。” 苏黎染圆睁双眼看着煜帝在他眼前倏地消失。顷刻间,从遥远的夜色中传来打斗的声音。不知为何,苏黎染并不为陛下担心,只觉得之战最后胜利的一定会是神。相比之下,他倒是更担心皇帝现在的情况。他为何长出一头白发?他是否还是以前那个愿为万世开太平的皇帝? 不一会儿,煜帝一个人走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样东西,“此人神志已毁,留他活着也没用了。” 苏黎染再一看,才发现他拎着的是一颗正在滴血的人头。 “不过我已知道此人是谁……” 苏黎染感觉胃部猛烈翻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煜帝叹了口气,把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他,说了句“我在营地等你”,转眼间就消失了。 苏黎染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耻。战争本来就是血腥的,难道他在期待一场不流血的战争?但他知道,真正让他恐惧的并不是那颗人头,而是煜帝那种冷漠淡然的态度。苏黎染担心的是,他在面对由农民组成的朱雀军时是否也会如此无情? 苏黎染跨上马背,飞奔回营帐。无论如何,他要把消息先告诉煜帝。 很快,那匹马带他回到了玄甲军的营地。但与其说这里是营地,不如说是战士们原地待命的地方。一个玄甲兵带他来到煜帝所在的简陋营帐后,转身离去。 “陛下,我有重要消息禀报。”苏黎染掀起营帐的帘子,还没进门,就看到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摆在煜帝旁边。 “这个人我认识。”煜帝一边吃着rou干一边说道,“我四个月前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还以为他会成为新一代武林宗师,但世事难料,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 苏黎染看着那颗人头,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个被杀死的人竟然不过弱冠年纪,“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颜章,是乘月门梨花枪的传人,也是第一个如此年轻就掌握这种枪法的武学奇才……” “你为什么要杀他?”苏黎染知道自己如此问话是大不敬,也知道现在还有更紧急的军务要处理,但他现在需要这个答案。 煜帝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生气,“受到重创后,他的神志曾恢复了一瞬。他认出了我,”他放下手里的军粮,抬起头说道,“他求我杀了他。” 苏黎染这时才看到那颗人头旁边还躺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枪。到底是什么样的枪法才配称为梨花枪?大概是要把银枪舞得如同千树落雪一般吧。煜帝把他的银枪带回来想必是为了让关心他的人可以更好地纪念他。 苏黎染的心绪终于稳定下来,他跪地行礼道:“望陛下恕臣无礼之罪,臣有要事禀报。今日白天,臣收到沐长雪将军传来的战报:页利可汗现已撤兵,沐将军带领龙骧军回京驰援,近日即可返回。” 但煜帝听到这个大好消息,脸上却没有释然之色。 “陛下,臣有一请。”苏黎染趴在地上继续说道,“朱雀军乃乌合之众,无需我精锐之师全力出击便可使其分崩离析。此后陛下只需严惩主犯即可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其余所谓五万大军不过是被妖言蛊惑的农民,陛下若对其宽宏以待,天下必定感念天子的好生之德,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苏黎染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没有抬头。营帐中静得可怕,一股恐惧朝苏黎染袭来。阵前为敌军求情,若论军法,大概把他直接拖出去斩了也不冤。但就算如此,他也不后悔自己今天所说的话。 一阵笑声传来。苏黎染抬头一看,是煜帝在笑,“不然,你以为我在此地等什么?” 他站起身,继续说道:“朱雀军中有一个名为二八神的存在,他们是用十六位顶尖武林高手制成的杀人傀儡,颜章就是其中一位。朱雀教在几个月前曾在武林大会上测试过二八神的效果,虽不完美,但威力惊人。被制成‘二八神’的人虽无法达到自己的最高境界,但以一敌百的战力还是有的。更可怕的是,被变成二八神的人已彻底沦为杀人的工具。他们失去自己的意志,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甚至连敌友都不加以分辨。我想这大概就是颜章想让我杀死他的原因。” 苏黎染终于明白煜帝担心的是什么了。一旦进入混战,别说敌军,这些杀人魔头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屠戮自己的士兵。 “朱雀军为了避免在战争初期就自相残杀,我猜他们会先派出由农民组成的普通兵士消耗我军兵力,等到时机成熟时,再放出二八神彻底打扫战场。所以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迟迟不愿迎战的原因。” “臣愚钝!误解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煜帝走到苏黎染跟前,示意他站起来。“玄甲军是重步兵,马匹虽快,但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可龙骧军不一样。如果龙骧军能及时赶回,我军就可以利用骑兵的优势将敌军步兵围困起来,逼迫二八神出战。但无论如何,明日天一亮,我军必须出战,不能再拖延。”他直视着苏黎染的眼睛说道,“京城若被朱雀军闯入,后果不堪设想。” 苏黎染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一想到即将出现的牺牲依然痛心不已。他继续思考着其他战策,不知何时,他在营帐中睡了过去。醒来时,煜帝已不在帐中。 他出门一看,外面天已蒙蒙亮,一场血战即将拉开帷幕。但营帐外的士兵看起来却并不怎么着急,他们喂马的喂马、备餐的备餐,丝毫没有要出战的意思。 “等会儿你们不出战吗?” “陛下没有命令啊。”一个士兵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苏黎染微微一愣,但马上就恍然大悟。他一路跑到最高处,向朱雀军驻扎的地方望去。昨夜他看不到远处,但此时他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京城关外一大片黑压压的敌军营地。 他焦急地看着下面,既希望能找到他,又希望他不在那里。最终,他还是看到了那个身披玄甲,一头白发的身影。但不知为何,他周围的敌军士兵都对他视而不见,任由他在营地里快步穿行。 苏黎染正要把陛下的去向告知玄甲军,跑到一半时却停下了脚步。煜帝昨夜对他说过“我军必须出战”……难道他所说的“我军”只有他一人?他为了保住朱雀军中百姓的性命打算孤身杀死所有二八神,如此一来,敌军以二八神收场的计谋便无法得逞。 苏黎染吓得后退一步。就算陛下武功再高强,一个人杀死十五个高手也绝非易事。或许他现在就应该把情况告知玄甲军,让他们速速营救陛下。可是这样的话,朱雀军中的百姓必将尸横遍野,而煜帝的谋划也将付之东流。 苏黎染稳住心神,望向天边即将升起的太阳。他想,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