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侍御史苏黎染叩响了皇宫的大门。 当值的太监一看是苏大人立刻满面堆笑,连通行令牌都没有仔细检查就把他迎进了宫门。进了门之后立刻换另一个小太监接引,像往常一样把他领向御书房。 “苏大人辛苦,这么晚了还要为国cao劳。”今天这位小太监苏黎染看着面熟,但却叫不上名字。 “哪里,陛下才是日理万机。不知他近来身体可好?” 小太监闻言,一脸惶恐地捂住了嘴。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不是可以随便议论的话题,苏黎染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合时宜,正要向小太监道歉。 “陛下咳得更厉害了。”小太监依旧捂着嘴,但小声说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求苏大人多为陛下分忧,少让他cao劳些才好。” 苏黎染看那小太监一脸担心的表情不似作假,便问道:“陛下当真病得如此厉害?” “病情倒是其次,陛下自去年……哎,自落下这个病根便一直如此。陛下以前cao劳国事也不轻松,不过好在有人陪他说说笑笑。但现在他总是一个人呆着,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黎染望向前方的大殿,回想起前年殿试时第一次见到煜帝的情景。 那时候大殿中挤满了人,但除了他之外几乎全是衣着光鲜的世家公子们。他心里清楚,他跟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从这里走出去之后,他们考虑的是该买哪匹好马,而他要担心的则是下一顿饭的着落。 他之所以能站在这大殿之中,是因为他的文章偶然被某位考官相中。但这已经是他能走到的最高处。无人举荐,他多半做官无望;就算能有幸获得一官半职,如果没有朝中的关系,他大概也没机会升迁。如此一来,实现理想于他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看着一殿意气风发的面孔,苏黎染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心中暗笑自己何苦要来这里走这样一个过场。 这时,大殿忽然安静下来。 来不及思考,苏黎染跟众人一起跪下,等待一个人走向那座金色的龙椅。 “苏黎染是谁?”一个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他愣了一下,急忙起身答道:“正是在下。” “那篇《太平论》可是你所作?” “是。” “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可是你说的?” 苏黎染猛然抬头。坐在龙椅上那人生得一双龙眉凤目,比他想象中更年轻。此时他正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是。”苏黎染硬着头皮答道。 “说得很好。” 察觉出他话中的笑意,苏黎染再次抬头。这一次煜帝确确实实是笑了,而且映得整个大殿都明亮了几分。从此,苏黎染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异类,他跟同他跪在一起的那些人没什么分别,真正的异类是上面坐着的那位。 殿试后,苏黎染被评为一甲第三名探花。大殿之上的一问一答被看做是煜帝对他青眼相加的表示,甚至有人鼓吹张本兮之子张硕岚的状元之位本应是他的。只有苏黎染知道,他原本没有机会进入一甲,这个探花是煜帝给的。 探花郎骑马游街,京城百姓为表祝贺纷纷以花投之。苏黎染被授予赣州通判一职,一时间风头无两。但谁知他到任还不到半年,赣州就发生了水患。 赣州历史上鲜有水患,只是那年紧邻的朔州开辟运河,长江之水才偏落于此。既然水患赈灾金额无前例可考,他在申报拨款时就按照临近州府的惯例,申报了三十万两。但偏偏天不作美,当时赣州连续十几天暴雨倾盆,导致灾情加剧。如此一来,本来的赈灾款便不够用了,于是苏黎染紧急向朝廷增补申报了二十万两。在张宰辅批示后,救灾款项一个月后终于抵达。在此之前因为他向临近州府请求援助,又从赣州富商那里赊了一些款项,所以最终损失不算严重。 但就在去年此事早已尘埃落定之时,张本兮却突然上书奏请煜帝要求彻查此事。最终,虽然苏黎染被证明并无过失,但镇北大将军沐远洲的嫡长子沐长雪却无端受到了牵连。 事后,煜帝任命苏黎染回到朝中担任侍御史一职。从此之后苏黎染在人前唯煜帝马首是瞻,朝堂之上更是表现得护主心切。有人说他是尽了身为天子门生的本分,也有人说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但他统统不以为意,他在乎的并不是这些。 “苏大人,您进去吧。”小太监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门口。 他踏进御书房。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下,皇帝的面孔模糊不清。 “苏御史,免礼。” 苏黎染走上前去,终于看到了煜帝的脸。他在灯光的照耀下终于有了些血色,但面颊依然瘦削。 “你开设甲子公塾的提议朕已看过。朕想问你,此改革初衷为何?” “若农夫农妇皆可识字,工匠商贾皆能作文,汇天下之智使众生受益,我大禹必福泽绵长。” “你说得对。但此事的意义不止于此。”煜帝站起身,从高台之上走下来。“苏御史,可信天命?” “不信。”话一出口,苏黎染方觉后悔,赶忙下跪请罪。 “平身。”煜帝走到他眼前站定。陈黎染站起身,一抬头刚好对上他熠熠的目光。煜帝嘴角一勾,似有嘲弄之意,“朕以前也不信天命。事到如今,反倒有些信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语气一转,“但天命在于人心,并非不可更改。故天命难违,但不可不违。” 苏黎染闻言心中一惊,原来坊间传闻天子不敬神、不信天之说并非子虚乌有。 煜帝继续说道,“朝臣以为,削减边疆藩镇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事。只是他们不知,削藩不重要、朕是不是天子不重要,甚至大禹是否千秋万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再有像他们那样以为自己可以代表‘天命’的人。” “改变天命……”苏黎染嘴唇发颤,一不小心竟把脑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煜帝微微一笑,对苏黎染说道,“人心以为,有人天生尊贵,有人天生低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误会,皆因尊贵之人所知之事不为外人所知。若想改变天命,就要让低贱之人看到尊贵之人眼中的世界。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心才会相信王侯将相和黎民百姓都是同样的人。” 原来这才是煜帝所说的公塾的真正意义。在此之前,苏黎染想要的不过是借皇帝之手为更多寒门学子打开机会之门,但煜帝想要的却远比他的理想更加惊世骇俗。 “此事恐与农事生产抵触,需良策方可安民。”说话时,煜帝已踱步走开。 “臣明白。”苏黎染终于明白,如果说他自己是异类,那这位皇帝陛下简直就是一个怪物。但唯有和这样的人一起,苏黎染才有可能创造出他想要的世界。 不过若真有那么一天,煜帝将身在何处?他的子孙又当如何? 还没走上御座,煜帝就开始猛烈地咳嗽,仿佛随时可能吐出血来。苏黎染听在耳中,心头隐隐作痛。 “陛下自从将朝会改为‘四日上朝三日休朝’以来,经常如此日夜cao劳,何不改为一日上朝一日休朝?那样一来就可以将公务留到次日,不必夜夜劳神至此。” “谢苏御史关心。不过朕每隔四日就需闭关三日,若非如此,身体便不能充分休养。” 看着煜帝憔悴的神色,苏黎染心中只恨自己羽翼未丰,就算竭尽全力,却仍有未能做到之事。 “朕闭关期间,你要特别留意西域方面的动向,无论多小的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臣遵旨。臣告退。” “且慢。”煜帝忽然叫住了他。苏黎染抬头一看,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曾经那个丰神俊朗的煜帝又回来了。 “若有事找我,就去寻一个叫胡悠的人。”说罢,他脸上露出一抹狡童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