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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章:路宿云苓驿(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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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着吃完了餔食,父亲和众兄姊都在侍婢的陪同下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吕饴这才带着子芸姜凑过来寻公孙枝:“现下天色尚早,不如与我到院中饮上几杯,如何?”

公孙枝颇有些犹豫,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子芸姜道:“正月里天气虽已不似前几日那般生冷,可毕竟夜里寒凉,在外久坐总不好冻坏了身子!”

“偏你怜香惜玉了不是!我meimei我还不了解?只要她愿意,哪怕是寒冬腊月天里都不嫌冷的!为了这个,我母亲可没少跟他置气!再说了,你看看她身上的斗篷有多厚?就算是给你做被子都绰绰有余,还真能冻着她了不成!不信你倒摸摸看……”

吕饴说着便扯着他的手去摸子芸姜的斗篷,公孙枝的手刚触到那狐裘上,便如听到闪电一般急忙将手缩了回来,那紧张的模样连子芸姜看了都忍俊不禁。吕饴是一个凡是都自己做主的性子,看了公孙枝的神情也不管他如何犹豫,便强拉着他出了门去。刚走到庭院中,便忽有一阵冷风吹来,公孙枝紧张地看了子芸姜一眼,见她鬓发随风扬起,却丝毫没有畏寒之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云苓驿设在一处向阳的山林中,原本就生长了不少古树和低矮的灌木。荀大夫在修建馆驿时,十分注重利用这原有的树木作为景观,同时还依着原有的地势,开辟了几条小径,设置了几座亭台。在这座并不算宽敞的庭院正中,一处长满了榛子树的矮丘上,便有一座夏日里供人休憩的凉台。此时尽管还只是孟春时节,庭中枝叶萧索、草色枯萎,但那层层叠叠的树木和新建的楼阁互相映衬,竟也妙趣横生,实在是别有一番雅致风韵。

因有吕饴的吩咐,侍婢们正在安置饮酒所用的几案暖炉、餐食果品,仆隶们则跪着帮助擦洗地面,并为主人们铺设坐卧所用的鬃毛软垫。趁着下人忙活的工夫,吕饴饶有兴致地用手掠过干枯的树枝,问道:“小舅舅可喜欢榛果的味道?”

“并不喜欢。”公孙枝继续向前走着:“人们都说榛果吃起来酥香可口,但我总吃不惯那种奇怪的甜味。”

“那你可没口福了!”吕饴笑道:“那种甜味恰恰是我最喜欢的。不过说起来,你的口味倒与芸儿很合得来,她自小便不喜欢榛果的味道,每次都要好生哄劝才能略微吃上几颗。母亲常笑说,这大约是在娘胎里吃得太多的缘故吧!”

公孙枝转头去看子芸姜,见她气呼呼地嘟着小嘴,大有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便很是腼腆了朝她笑了笑。谁知子芸姜见了却似乎很生气,瞪大了眼睛好像要将自己吃掉,可她越是如此,在公孙枝眼中便越显得可爱。

吕饴本以为公孙枝会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却不料半天都没等到他问话,于是转过身来,正看到两个人在眉目间斗气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公孙枝自己也在心中暗中发笑,不过想到吕饴刚刚的话,便只得忍住了笑意,随口接茬说:“人的口味各有不同,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长兄子澄自小便不喜吃rou,有时甚至一闻到rou味便浑身难受,以至于如今已年过四十,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母亲在的时候也常说,这大约是在娘胎里吃得太多的缘故吧!”

说话间,亭台中的一切都已布置齐备,吕饴拉着公孙枝面对面坐定,只把中间剩余的位置留给了子芸姜。公孙枝与子芸姜虽只是侧面相对,但突然这么近距离地对坐,相互间眉丝可见、呼吸可闻,终究还是会感到紧张,公孙枝更是惶惑到连手都不知该如何放置了。

吕饴本想打破这尴尬的氛围,一时兴起便说起前几日在羊舌邑打猎时的故事,谁知却让公孙枝更为赧然。事已至此,吕饴也只能假装不知,慢慢地转换话题。这一通转换,便从猎场的飞鹰讲到了阴地的山神,又从齐国的海鱼回到了董泽的潜龙,这才逐渐让两人都稍稍放松了下来。

这一夜的闲聊,话题多数时候都是被吕饴带着走:他时而会聊一些虚无的传说,如穆天子西行和董父豢龙的怪诞故事;时而也会议论一些古代的战争,如逐鹿之战、鸣条之战的诸多奇闻;时而也会提到列国的宫廷故事和当政得失,如祭仲的乱政、新台的丑闻,当然更多的还有发生在齐国宫廷的各种秘事……真可谓是无所不包。

在各种细碎故事的间隙,他们还会品评一些古老的诗歌,比如那首早已无人问津的《断竹》,吕饴竟也能讲得头头是道。这让公孙枝对吕饴的观感也产生了极大的转变,让他看到这个表面上油嘴滑舌的“外甥”,竟也有博闻强记的一面。

当然了,更让他感到惊异的还有子芸姜。大约是受到伯姬的言传身教,吕饴所讲到的故事,子芸姜也大都了如指掌,甚至从她口中讲出来的道理,倒比她的兄长还要通透明了。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她也会作怪耍赖,那股伶俐的劲头,竟让向来我行我素的吕饴都颇有些招架不住。

对于那些寻常女子羞于开口的宫廷丑闻,子芸姜虽不便过多评论,却也不至于故意遮掩。显然是在家中,伯姬并没有因为女儿尚在闺阁便有所避讳,恰恰相反,为了避免她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从小母亲便告诫她:“人心总是乐于向善的,可世间之大、人情复杂,丑恶之事也总难避免。它们并不会因为你羞于提起就不再发生,也不会因为你刻意避讳便凭空消失。即便你没有阴残害人之心,没有沾染是非之心,便是只图平和顺遂地过这一生,多了解一些丑恶之事也总没有错的。”

这番话说来倒也十分贴切,让公孙枝常想起母亲当年的告诫。只怪他当时还太小,对那种关爱的言语总记不真切,这些年来竟渐渐有些淡忘了。如今忽而听到这番肺腑之言,倒让他对这个素少谋面的族中长姐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坐在随风摇曳的榛子树旁,品着清冽醇香的美酒,赏着似圆又缺的明月,微风中又吹来旖旎的气息,听着山南海北传来的故事,这一切都让公孙枝感到安乐惬意,心中不由得溢出一股暖流。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三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更深露重的时刻,早有父亲的侍婢前来催唤他们早些歇息。公孙枝无意执拗,便只好依依不舍地将子芸姜送回客房,而他自己则心情忐忑地在中堂枯坐了半宿,这才懒懒地回到房中昏昏睡去了。

第二日的行程依旧枯索无味,吕饴照旧蹭到公孙枝的车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经过昨夜的长叙,两人的关系要比之前亲近了不少,然没有子芸姜的陪伴,公孙枝终究还是感到有些落寞。好不容易到日中时分,众人在汾水畔休憩了片刻,他才有机会跟子芸姜说了几句话,可终究还是因为人多拘谨,不过互相问候几句罢了。一路车马疾行,抵达贾邑时天已大黑,一众人疲累不堪,只草草地吃了些餔食便都休息了去,相见之事更是无从谈起。

次日晨起,司马子申本原打算留吕饴兄妹多住几日,然吕饴却以担心母亲身体为由,婉言辞谢了这一番好意。吕氏的封邑在霍太山下,离贾邑北行尚需两三日才能抵达,而吕饴所带士卒又过于单薄,总免不了让人揪心。司马子申见其不肯留住,便也不再强求,只从邑中抽调了二十乘战车、又一百二十名士卒跟随北上。

吕饴不好再三推辞,便谢过毑爷启程离去。站在贾邑的宫墙上,公孙枝远远眺望着北行车马扬起的飞尘渐渐远去,一股忧郁的情绪猛然升腾起来:

“这一去,再相见该不知是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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