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冻疮的奇痒令我惊醒,在昏暗的偏帐里睁眼,独自忍受着恶寒畏热的病痛折磨。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说不明白,只是浑浑噩噩,全身麻痹,有着再温热的被窝也不能消解的寒冷。 昏昏沉沉的光影下,一个书童装扮的少年,端着汤药,信手掀帘而入。他背着光,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可他一靠近,帐内气氛便立马微妙起来,身上的寒意也被驱逐得干干净净。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说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眼前之人无比熟悉。 他说他是诸葛亮的近身书童,来给我换药的。 他冷淡地回复了我的疑惑,便兀自动手掀开盖被,抓过瓶瓶罐罐给我手脚上敷药。两刻钟过去了,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给我递汤匙,在一旁拧毛巾,眼中盈满敌意。 端热水盆出去片刻,书童再次入帐。他见我碗中药已饮毕,便拿着治外伤的膏药坐在榻沿,粗鲁地拆解我臂膊上的布带,扯开我的衣领上衫,给锐器戳伤的肩胛、脖颈、脊背重新上药。 又是半晌的功夫,我们两个半句话也不曾聊。 为我上好药,整理好内衫,书童终于忍不住发问: “好极了,你们江北人皆是如此不避男女礼防的么?” “这话应是我问你才对吧?”我脸色苍白地笑着,轻轻拉起垂下的外衫,歪着头反问:“都是女儿家,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果然不简单,”书童松下一直绷着的脸,噗嗤一声笑出来,“竟被你看出来了。” “因为,我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我轻飘飘地躺回榻上,睁着迷离的双眼,说着轻飘飘的话。 “我很羡慕你,能陪在自己师父身边,读书写字,学技艺。” “……”她轻笑不语。 “你很像我千年后的好朋友。她跟你一样大,也不爱笑,但给人很温暖。我说真的。” 我朝她伸去,试图握住那双冰冷的手。 “说什么疯话呢?”可书童面露不悦,果断地抽开手,浸在盆中冷水里反复清洗。 “杜湘,字子楚,”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我家先生起的名。怎么样,好听吧?” 我喃语自念了几遍,连连说“好听”,笑得直在榻上咳嗽。 接下来,我跟这位初次谋面的女书童杜湘,聊起了我们都感兴趣的诗书兵史,还闲聊起了诸葛亮日常。她原本并不将我放在眼里,却在听我能道出许多诸葛亮的过往的经历和性格特征时,未免对我起了几分兴趣,说话也客气多了。 “你家先生平素都爱吃些什么?” “鱼。鲜美鲫鱼汤,我们家夫人亲自下厨做的。先生可爱喝了。” “近来他身体好吗?”我顿了顿,“今后你若是长久伴他身旁,可要仔细留意他的身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先生风华正茂,身体好着呢!” “我明白,我的意思是,跟了刘皇叔后,行军征伐多苦辛,记得多叮嘱他多睡眠,少彻宵。” “肯定不用你教啊。”杜湘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她双手叉腰,目光投向了帐外来往的巡兵和女侍,声音低了下去:“再说了,还有夫人呢,哪轮得到我cao心那些事……” “喂,小乞丐,问你个事——”杜湘忽而扭头,凑近榻前,以一种居高临下却纯真的姿态试探我道: “你真的是曹cao的女儿吗?” 我浅浅笑:“你唤我什么?” “小乞丐啊。嗯?看你这副模样,难得不像吗?” “嗯,也是。现在我是你们的俘虏,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是,我是曹cao的女儿,但我姓崔,是过继给曹家的。你们主君之女也曾被曹军所掳,现在挺好的,扯平了。” “不能够呢!”杜湘忽而愤愤而起,咬牙变回先前那副嫉恶如仇的冷傲模样。 “当年下邳城受围,糜夫人和数位小姐的命又怎么算呢?长坂坡一战,自丢了两位小姐后,甘夫人寝食难安,病了有数月不曾好转,那一战,小公子还险些落入你们曹军手中!赵将军也受了重伤!无数无辜的荆州百姓都死了!你说,曹刘两家的恩怨,怎么算得清呢!” 我沉默了。 可她却很得意地看着我的表情。 “其实昨日帐中谈话,我都听见了。你虽不是汉贼曹cao亲生,却担着那‘尊名’,今日之所有,皆是你理应承受的。” “你说的很对,如果不是阵营不同,兴许我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我很好奇一件事——你们军中是否人人都能像你这般孔孟语录成诵?” “那我倒要反问你了,你们曹军中肯定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还信孔孟吧?”杜湘哈哈假笑两声,妩媚笑道,“在这个时代还坚信道德理想的,要么就像你这种‘生不逢时’的,要么就像我们这种,能砥砺前行的。” “生不逢时么?”我的眼睛闪烁着帐中烛光,却不再明亮。 “也许是吧……也许你猜得对,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那就回去,回你们那邺城丞相府享清福去啊!好好当笼中金丝雀不好么?非要逞能来战场上当鱼rou?哼呵……” 我对杜湘的嘲讽并不上心,只是平静地仰望着她问道: “你知道,诸葛亮和我家先生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你家先生?”杜湘好奇,“他是何方神圣?是在许都尚书台天天含着鸡舌香的那个白面郎君荀文若?” “不是荀令君,是郭嘉。” “哦,郭奉孝啊,那个当初跟曹cao谏言对我家主君留而不杀的傻军师啊——唉,你说郭奉孝要是得知赤壁一战的结果,他可会后悔?哈哈哈……” “你很无礼。你连对一个逝者的基本尊重都没有。” “哼,对于你们这样唯利是图的人,还要周礼作甚呢?” “他们的区别,就好比你我。” “莫将自个儿看太高了,我并不屑于与一个乞丐相提并论。” “你绝非简单的书童,也不像这里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州人。”杜湘笑了,“和我家先生一样,从中原避乱来的。” 说话间,帐帘外又有一人背光而入。这回进来的,是诸葛亮。 我和杜湘都止住了话,看着那位风度翩翩的儒生从梦境里远远走近,我哽咽不已,泪湿棉枕。 诸葛亮真人近容,与一般人并无二致。杜湘起身点起多盏烛灯,使原本昏暗的内帐亮堂起来,愈发令我看清了传说中那个足智多谋的诸葛孔明。 他见我如此失态,不禁与他书童摇扇哂笑道: “子楚,你究竟与崔姑娘聊了何事?她何以如此?” “很正常的,先生,有一种人,在洞xue里待得久了,自然便见不得半点阳光了。”杜湘冷嘲着,端起水盆便掀帘出帐了。 在泛着幽光的连枝铜灯下,我静静躺着,也静静盯着诸葛亮的面容许久,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我认识你。”我抢白道。 他沿榻轻轻坐下。 “我常常听到坊间有很多人议论您,所以对您很熟悉。” 他仍保持微笑。 “他们都说,‘诸葛智多近妖’;他们说,你善用奇兵以退曹军,将夏侯惇和曹仁打得落荒而逃;他们还说,你出使江东,舌战群儒,联刘抗曹。所以我很崇拜你……噢,对了,我是南阳长大的,所以我听过你的名字。” “那如今你见了我,觉得我与常人,有何不同么?可是有四只眼睛两张嘴?” 我摇摇头:“崔缨今日方知,诸葛孔明不是神明,而是像一个童话。” “童话?那是何物?” “就是给童子们讲的故事。” 诸葛亮忍俊不禁。 “你是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 “可有人说你是假的。” “谁?” “千年后的小孩儿。” 这下诸葛亮彻底被我逗笑了,笑得胡子一颤一颤。 “哈哈,姑娘说笑了,千年身后事,我等岂能得知呢?”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点也笑不出来,索性直奔话题道: “先生此刻来,还是跟昨夜刘皇叔一般说辞么?” “不,”没想到诸葛亮果断否定了,“是杨夙,托我好生将你看照。” 再次听到熟悉的名字,我心一紧,哑着嗓子,颤声说道: “我不能回去,我宁愿死在你们的屠刀下。” “姑娘既说是‘不能’而非‘不想’,那自然是想回去的。在下很好奇,姑娘既守名节不愿为我刘氏做事,缘何又不愿回那江北富贵温柔乡去呢?” 我鼻头一酸,俨然将诸葛亮当成了郭嘉那般可说得真心话的长辈。 “先生不知,我为曹氏所困,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亮听闻,姑娘身出名门,涉猎文武,对时政亦有所见地,较寻常闺秀有过之而不及。曹cao者,当世之王莽也,令叔身后偌大的河北士族,固为cao之囊中物矣,不足奇也。” 我点头黯然:“正是如此,我崔氏一族才如履薄冰。可我所忧思者,远不止于此。世道不公,道德崩坏,说什么巧诈宁拙诚,一生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正人君子反倒颠沛流离,郁郁而终。我恨这儒教描绘的理想世界,你们这个时代吃人!而我也被人吃!缨时时觉着生不如死,苟活全无滋味……” “世之艰辛,非独君一人也。姑娘仍有父母兄弟需要看照,怎可说起这种糊涂话?” “我没有了,”我突然痛哭起来,“我很想念我的爸爸mama……”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但我想他大致了解了我的话。于是长叹一息,温和地讲起了世事之理,聊为人处世,也聊王道与霸道。那时悲伤上劲,我并不以为意,后来许多年后,却时时忆起。 诸葛亮提起杨夙曾同他说起四个字。 “哪四个?” “天命难违。” “……”我看着此刻诸葛亮坚定的眼神,愈发落寞了。他大概不知,杨夙这话,原本是为了宽解数十年后的孔明。可此时风华正茂的孔明,正双目炯炯地对我说道: “姑娘,生逢乱世,若无本事救得他人,求得自保,亦是本事。杨叔夜,他待你如亲人。还是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罢!” “先生可知这天命,未必独指人民之运命,犹可谓‘仁义道德’不可行诸人性之泽也?” “何意?” “这天下,本就是偌大的逐鹿猎场,人人皆是猎人,利器皆要争夺方可到手。而做猎人不一定能活,但做鬼一定可以无情无义,同时无痛无伤。常听人言‘王纲失道,群英并起,龙战虎争,终归真主,此盖天命去就之道也’。顺应天命,意在以法代儒,罢旧礼黜旧乐,我欲吃人,却非伤及他人,而乃顽冥不固之自己。” “一日为士,终身为士!”诸葛亮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道,“恃强凌弱者固然可恨,但处心积虑阴谋算计之人更为憎怖。” “比起天下太平,阴谋算计又算什么?” 诸葛亮止住了,明白再多说也是道不同,于是最后只剩一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执允执中’,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我惭愧地闭上了眼。 ………… 几天后,在诸葛亮的安排下,我见到了闻讯赶来的夏侯尚的meimei夏侯英。那是个略施粉黛的年轻姑娘,美色惊人,与夏侯尚十分相似。初见我时,她泪落涟涟,像与亲眷重逢般,细说起了当年之事。 原来,当年夏侯英外出樵采遭遇山贼,从悬崖上摔伤,是张飞营救而随军带走。后来夏侯英伤势渐愈,可军已行远,外界又多有山贼和流匪,张飞便迟迟未将她送归。少女在军旅无依无靠,久而久之,也便不了了之。于是当地人便传言夏侯英失踪时,张飞军恰好经过,说是张飞掳走。 “你兄长如今是虎豹骑小将,深得曹丞相欢喜。” “我听说了。” “他曾跟我提起过你——” “……” “跟我回去吧。”我顾不得背伤,果断抓住她的手腕。 可夏侯英只哭着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吗?” 她仍旧哭着摇头。 “崔姑娘,我已为人妇,早生有二女一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夫,纵令返乡,亦恐为族人不纳。我……回不去了啊。” 我惊愕极了,神色惶恐,眼前这个不过20出头的女孩,竟然说她已生下三个孩子。可转念我便为自己的愚蠢哭笑不得: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在古代嫁人生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而她对我说的这番话,又哪里挑得出一个毛病呢?若勉强她回到曹营,只怕她就是下一个经历母子生离之痛的蔡文姬。 夏侯英哭着将一块写满字的方巾塞在我掌心,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 “请务必代我转告,就说‘伯仁哥,英儿真的好想你,但是,对不住,对不住’……就够了……” 她说得直哽咽,伏在榻沿又怕碰疼遍体鳞伤的我,看着夏侯英哭得梨花带雨,我终于忍不住也呜咽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缨meimei,不难过了,日子还得过,是我失态了……适才听你说我阿兄他们都过得很好,快跟我说说罢,我叔父和我那些个弟弟们怎么样了?还有啊,谯县如今是不是很富庶,再没有饥荒了?许都那个地方你去过的对吗?在邺城的丞相府,是不是很热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