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二月,春分。 昼夜平分,阳气初动,暖意生。 是日初晨,我临窗梳发,洗漱罢,轻启妆奁,淡抹脂粉。晨光熹微,自纱窗外映入,映得镜前人影绰绰。空气中rou眼可见的小精灵,正伴在我身侧飞舞,给清冷的闺室增添了许多分生气。 我推开东窗,将春光迎进屋内,让盎然的绿意盈满眼眶,让和畅的清风填满心房。接着精心安坐在窗下书案前,执笔研磨,开始晨读背书。 去年囫囵背过的《诗经》,已消化不少,于是从年初开始,我便计划着背诵《楚辞》。《离sao》和《九章》,是最早背完的,如今闲逸地吟诵着的,是言语瑰丽充满神话浪漫色彩的《九歌》。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耳熟能详的诗句,似从遥远的前世高中语文课堂传来。闭上眼,依稀还能忆起同学们的面庞。 啊,我那时也是这般逐字念着这两句美妙的诗句的,原来过去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不知为何,望着窗外悠悠春景,我凭这两句又想起了《说“木叶”》一文;更凭这两句意境,又平白幻想出一个秋日萧瑟的光景来……冥冥中似有什么神示,反复暗示我洞庭二字,具体是什么,我也弄不甚清楚。 那么,今日究竟是春分,还是秋分呢? 有一件事可以清楚的是,今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雨。 正当我晨读走神之际,屋外忽然传来思思欢愉的呼唤声: “缨姑娘!缨姑娘!快出门看看罢,院里的桃花儿、兰花儿,都开啦!” 我喜上眉梢,褰起衣裳,疾步迈出房门,下白阶,涉前庭,跨沟渠,兴奋得不得了——浮现在眼前的,是开了半树的桃花,还有西北墙角蓊蓊郁郁的兰草。我舍了粉艳的桃花,踮脚蹚着湿泽,连忙去看兰草。 两株蕙兰呈带状,绿叶脉脉,边缘有锯齿,通体透亮。浅黄绿色的花簇,密密地附着在花茎上,花瓣略短而宽,唇瓣还有紫红色的花斑,透着清幽的香气。两株各开六七朵,却似有雌雄之辨:一束开得荣华,骄傲地舒展着花瓣与萼片;另一束却开得羞涩,拢着身躯,花苞半绽。 这两株蕙兰是上回从曹植朱华馆里挖来的,我还在它们邻边栽种了其他的兰属苗种,如春兰、建兰、银边墨兰等等。原本等了许多天,都未见那蕙兰花苞绽放,未曾想,春分一至,它们就随着庭前桃树一道露脸了。 小蕙兰儿啊,你们诞生在早春时节,是欲与春日桃李争奇斗妍么? 这可不是我培植你们的本愿哦。 我蹲在兰草前,微笑着托起了脸,忽而灵感上头,我从袖中探出右手,将那“雄”的一株蕙兰折了下来,飞奔回房,一面唤思思去寻陶兰盆,一面把蕙兰置于案几上。自己则在案前揽衣坐下,展开空白的竹简,拈起细笔,开始抄写方才背诵的《湘夫人》。 说是抄书,可我那时脑中只得了一句,是恍惚间落笔,情不自禁写出的一句。 写毕,亦未放笔,只夹在指腹间,我开始神游恍恍,情思缱绻。 春日已上三竿,窗外春景灼灼,却不曾唤醒窗内痴人分毫。 “嘿!” 身后突然蹿出个人影,将我案几上的竹简拾走,我瞬间回神,紧张起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呀——” 也不知从哪冒出的秦纯,将竹简上的字逐个念出,还摇头坏笑道:“哎呀,难怪阿姊不与我们一同去西园放纸鸢呢,原是在这蕙兰院里,有正经的‘人生大事儿’要做呢……” 我迅速夺过竹简,嗔笑道:“抄书当然是正经的人生大事儿喽,纯儿何必大惊小怪?” 秦纯闪烁起灵动的双眸,绕我周身转了一圈,颇有深意地笑着,从案几上轻轻拾起那束蕙兰:“哎,确实‘正经’,所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好啦好啦,可别取笑我了。”我笑着上前夺回蕙兰,连连摆手作噤声状。 秦纯端坐在蒲席上,笑吟吟道:“阿姊,这可不是纯儿第一次见你抄这些诗句了噢,那种事情,我们已经聊了很久了,纯儿这个局外人看着都着急,阿姊为何不去试他一试呢?” “着急?你着什么急?”我淡淡一笑,开始收整笔墨纸砚。 秦纯以左手托着侧脸,笑得且傲且媚:“阿姊不是常跟meimei们说什么‘情爱自由’,须得自个儿追寻幸福么?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怯懦了呢?” 我点了点她额心,嗔怪道:“那些话,原是我说你与那夏侯公子的,你倒反过来劝你阿姊咯?” “并无甚区别呀,”秦纯扶案而起,搂着我左臂,亲昵俯首道,“阿姊自上回冬猎回府,便一直蜗居在这院内,潜心习业治学,看的还是什么兵书典章,也不与姊妹们一处纺织习礼,这蕙兰院也鲜有兄弟姊妹出入了……唉,纯儿不愿阿姊这般沉闷,还是早些解了那心结罢!” 我莞尔笑问:“如何个解法?” “去同大夫人与崔别驾说及此事,早日嫁入司空府!” 我涨红了脸,“扑哧”大笑,羞恼地扭了扭她的小脸。 “不行,真的不行。” “如何不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姊——”秦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与四哥本就十分相配,已达成婚之龄呀?” “当真……般配么?” 我皱紧眉头,敛起笑意,侧过身,拿着竹简,用手指细细摩挲那上头早已晾干的墨迹。秦纯则与我背靠背对坐,握着那束蕙兰,兀自抚玩那黄绿色的花瓣。 “纵然此时谈婚论嫁尚早,阿姊也当使那人知晓你的心思呀……”秦纯喃喃,“纯儿自身之事倒不着急,但我看得出,阿姊用情,远甚于我,却何苦将风月之事久久牵绕心肠呢?凡事总须一个结果,你不去试试,怎会知晓?” 被秦纯说得心动,但我仍旧缄默。 此刻心里是十分清醒,自己与曹植是决然不可的,否则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在这曹府博得声誉了。我在蛰伏,我在成长,等待一个时机,摆脱这里的一切束缚,具体的路我也说不明白,无外乎是凭借学识,斡旋其间,尽全力扶持崔家,既保住我叔父崔琰的性命,亦改写那“崔氏女”的命运。 然而,寓居在这司空府,与曹氏兄弟姐妹们耳鬓厮磨,我和曹植之间的情谊与日俱增,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如院中春草般蔓延,缠绕在心头。但似乎不论何时,都是我一人顶着红扑扑的双脸,而那个爱笑的少年,一以贯之地坦然相待,待我与其他众姐妹,并无甚区别,偶尔几个怪异的眼神,也看不出多少恋慕之色。 我说过的,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月复一月,他的眼睛虽仍旧清澈,但却愈发深邃而神秘了。也不知是我自个儿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一切都还很迷糊,就像早晨阶除打落的霜一样。 前世印象中神祇之上的偶像光影挥之不去,我似乎,从始至终都带着那个“仙才”的滤镜去审视他、敬畏他、崇拜他。 那么,我对曹植的感情,真的是爱吗? “难道阿姊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在那人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么?” 秦纯这次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 曹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跟我无话不说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秦纯说的对,认识那么久了,我在曹植心里到底什么样,真的很重要,必须尽快掌握。 我长叹一气,认真考虑了一下,下定决心,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该怎么去试探他的心意呢?” 秦纯莞尔:“我有办法!” 只见秦纯唤人找来在后园放纸鸢的小曹节,并笑嘻嘻地招呼她道:“节儿,你快过来——” 小曹节大汗淋漓地笑着飞进院内:“阿姊!阿姊!你们找我做什么呀?” 秦纯挽起节儿手臂,郑重其事道:“节儿,我问你,你喜欢崔姊姊吗?” “喜欢呀!崔姊姊一直都对我们很好!为什么这样问呢?” 节儿和我都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那好,你听我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你崔姊姊最近跟你四哥哥的话变少了?” 曹节看着我思考了一瞬,呆呆地点点头:“好像是有点……” “是这样——”秦纯抚着曹节肩膀道,“崔姊姊不久前跟你四哥哥闹了别扭,如今想跟你四哥哥道个歉,但可能,需要你帮个忙,刚才你既然说崔姊姊对你很好,那节儿,你一定会帮这个忙的,对吗?” 曹节年纪虽幼,只是呆萌,但并不笨,只见她小眼睛骨碌碌一转,便心领神会地笑了,说包在她身上。 三个人里面,只有我没明白。 我将秦纯拉到一旁:“怂恿节儿去试探,这不合适……” 秦纯不听,反倒又跟曹节讲道:“今日春分,世子府设了小宴,你四哥哥一早便去了子桓哥哥那里,节儿你等下与我们同去,喏,带上这个——” 秦纯将那株蕙兰递到了曹节手上,还附在她耳边:“到时候我们在暗处,你在明处,就这样这样……” 我有些愧疚和不安,可秦纯动作太快,早和曹节约好计划。 于是我只好勉强笑着摇摇头,任凭秦纯安排。三人准备就绪,即刻乘马车来到世子府。秦纯和卫士打过招呼,领着我和曹节悄悄步入内宅。 一切都太过顺利。我看着眼前的秦纯,不禁迷惑起来:曹丕府宅门卫也会对她言听计从吗?是因为曹真的原因吗? 无暇多想,我们绕过曲廊小道,穿过一个个白墙高垒的小园。世子府经曹丕入住改造后,一改往昔节俭之风,不仅花鸟繁多了,而且怪石林立,草木横生,与司空府别样景致。 远远听到铿铿锵锵的利器撞击声,于是我们三人躲在廊壁傍,从高到低依次探着脑袋去窥探究竟。 只见内堂前的庭院中,设下一阔大的宴台,卫大哥等亲侍正于台下守立,台上席案齐备,东南西北四方分别坐着刘桢、吴质、曹植和夏侯尚,席座中间有两人击剑比武,正是曹丕与曹真。 曹植与我们隔台相对,他眉飞色舞,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二哥舞剑,时不时地拍掌叫好。 久不见那张面孔,我脸色绯红,心跳加快,陡然生出退意,赶忙拉住兴冲冲就要上前的曹节,小声道: “节儿,要不,还是算了吧?今日有外宾在场,咱改下次,好么?” 秦纯捂笑好生劝慰:“哎呀,阿姊,来都来了,你这蕙兰花也是新折的,今日若不送出去,明儿可要枯萎了。” “送?” 我稀里糊涂没有明白什么意思,曹节就一副包在她身上的表情,一溜烟跑去了出去,来不及拦住。 “二哥、四哥——”小曹节乖巧地冒出在众人跟前,大大方方地问安。 曹丕顿住,回首笑问:“节儿?你为何在此?” 小曹节一蹦一跳,跑上宴台,在曹植案几前坐下,笑道:“节儿是来找子建哥哥的哦。” “嗯?找我?”曹植斜着脑袋,微笑地看向曹节。 “呐,子建哥哥,送你的——”只见曹节将一直藏在身后的蕙兰举到曹植面前,笑容可掬,“今日春分,节儿特地摘了一株可好看的蕙兰送给你呢!” “哈哈哈,送花?节儿你有心了!” 原本严肃的舞剑宴饮,被节儿纯真的笑声打断了,场上气氛相当快活。曹真停剑,抓过侍从手中的汗巾,擦了擦脸,也展臂打趣道:“节儿,你子桓哥也是你嫡亲的兄长,怎不见你摘花送给他呢?” 小曹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着应道:“可这蕙兰,仅此一株开了呢……” 众人皆笑。曹植接过蕙兰,忽而收了笑颜,他摸着小曹节的头发,亲昵问道:“节儿,这种蕙兰品种稀有,我那朱华馆中的蕙兰并未开花,你可是从隔壁院中摘来的?” 小曹节懵懵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隔壁院的,向来十分珍爱那两株蕙兰,你今日偷折了一株给我,也不怕她怪罪于你。” “不会的,崔姊姊才不会怪我呢!嘿嘿!” 曹植抿了两口酒,开始懒散地倚着了,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竹简,竹简大得挡住了他整张脸。只见曹植一边看书,一边用傲慢的语气说道:“也罢,本就是从我那儿移栽过去的,谅她也不敢为难于你。” 曹节如捣蒜般点头,乖巧地在曹植身侧坐下,兄妹俩一同续看场上比武,我一时不解:节儿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帮我试探。 宴饮话题再次回到比剑,曹真是常年在军旅中任职的人,自然要比曹丕的武艺高上一筹,可曹丕也使尽浑身解数,要用新学的剑法,和他一决高下。二人的斗剑很精彩,除了把心思移到看书上的曹植,其他人都在旁喝彩道好。 此刻我的心思,也全在曹植那儿。但见曹节一直等待时机,欲言又止。 曹植眼尖得很,他怪问:“节儿,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没,没……”曹节摆摆手,尬笑了好一会儿,我在台下也将脸埋在纯儿的衣袖后,使劲憋笑。 半柱香后,曹丕和曹真各收了利剑,背手拿着,正准备中场休息。这时,从后院忽然拐出一个年轻的女婢,她手中还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小曹叡。 “叡公子吵着要见您,奴婢便奉夫人之命将小公子带来了。” 曹丕舞完剑大汗淋漓,正一身燥热难耐,他拿凉水浸泡过的帕子拭脸,微笑挥手,卫大哥便引着那女婢和叡儿上了宴台。可小叡儿冒失失地走近,抬头看见反手握剑、汗气逼人的曹丕,突然就害怕地大哭起来,怎么也不要曹丕抱,喊着要阿娘阿娘。 所有人都被小曹叡前后的反差萌逗乐了,唯独曹丕露出不满的神情。 “好好好,赶紧找你阿娘去!别来烦我!” 吴质打圆场笑道:“小公子思父,故来寻父;既见其父,忽又思母,此诚为其父威严所慑。子桓,由此观之,小公子实乃天生仁孝之人啊。” 曹真亦笑:“虎父焉有犬子,子桓是何等人物?他可是肩负守城重任之人,手中利剑,又岂是寻常之剑?何人不畏?何人不惧?再说啦,儿子怕老子,本就是天经地义!” 一时间,宴台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曹真笑着又叹息:“唉——说来,我府中那小儿,虽与叡儿一般大,走路却仍旧十分不稳,子桓,你可别恼他不与你亲近,你这孺子,可比我那个有出息多了!” “那以后便教他俩兄弟一同休止,让爽儿也改改懦弱之性。看着就可恨,好歹也是曹家的男丁,竟跟个妇人似的,哭哭啼啼,实在不像样。” 吴质趁机又开始聊起许多闲话,夸耀起什么曹丕年纪轻轻就成家立业了呀,娶了邺城绝色又在邺城生了叡儿呀……看得出来,目前曹甄夫妻俩十分恩爱,我没仔细听,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曹植倚在案几旁,他偶尔放下书简,听他几个兄长聊些军旅之事,但很快又竖起竹简,自顾自地看书去了。 哎,真急死人了,藏在墙根偷听老半天,怕被发现又不能立走,对了,节儿怎么反倒被诸公子的闲聊吸引,不但聚精会神地听,还参与进去聊得热火朝天呢? 叡儿在台下哭得愈发厉害,曹丕刚与兄弟们吃了几碗酒,不耐烦地挥手道:“带小公子下去!” “唯——”卫大哥领着侍婢和叡儿入内院去。 “二哥,你别气,叡儿其实很可爱的呢!就是这样爱哭才热闹嘛!” “你才几岁呀,你懂什么?” 小曹节扭头,忽然凑近曹植身前,笑问道:“二哥哥有两个嫂嫂,还给节儿添了个小侄儿——四哥哥,节儿想要个四嫂,你何时也为节儿添个小侄女呢?” 童言无忌,小曹节天真无邪的发问引得满席大笑,曹植更是惊得将竹简扑在了脸上。 我闻言大骇,瞪直了眼睛,与秦纯面面相觑,“扑哧”着笑出声来。两人都躲在墙根憋红了脸。我双手掩面,透过指缝远窥,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秦纯却诡计得逞似的,笑得嚣张得很。 我真的万万没想到,节儿说话这般直白,她明明那么小,怎么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傻meimei,快吃你的果脯去!”曹植随手抓起一把果脯,塞进节儿的小嘴中。 节儿挠着头,嘟起嘴道:“子建哥哥,你早已束发,本就可为节儿迎娶四嫂了呀?” 于是众人都欢快地将目光投向曹植,好事的曹真笑着追问:“节儿,那依你之见,当世名门,哪家可配得上你四哥哥呀?” 显然,曹真问的是门第。 可小曹节却笑着跳起,蹦得老高了:“住在东院的崔姊姊呀!” 此言既出,众人笑容僵住,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曹植也敛了笑意,装作没听到,继续低头看他的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