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曹丕等人后,我兴致阑珊,懒洋洋地瘫坐在席上,思蕙和文兰一边端着水盆,一边进出笑着催我多练习,于是我只好反复排练笄礼上的动作。学了数个时辰,终于熟练掌握,我累得满头大汗,正坐在妆台前,重新梳理头发,预备卸妆并换掉礼服。 铜镜里映出黄淡淡的朦胧人影,正攘着皓腕在鬓发间摩挲,镜中人面色红润,明眸炯炯有神,与从前判若两人。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短短年岁,我已一改昔日枯黄矮瘦形容。不知是身在富贵中产生了心理作用,还是听了蔡琰一番“貌美”与“心美”之辨,才对自己的容颜接纳自然。 直到今日,我也不曾弄明白,究竟是我穿越换走了崔氏之躯体,还是我与她的本体合二为一?鸠占鹊巢,终究该被人唾弃的,想到这儿,我忽而对自己这副身体陌生起来,那张清秀的脸,也似乎在镜中藏着另一个灵魂。 可是,你本来就是崔氏女啊。 我分不清这话是我心里说出的还是耳旁听到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门外忽又传来敲门声。 “缨meimei在吗?” 已经午时二刻了,会是谁呢? 思蕙放下盛着清水的盥皿,去给来人开门。 “吱呀——”一声,从门槛外蹿进一个人影,疾步行至阶前,我回首看去,只见曹植一袭青衣,神采飞扬。迎面撞见我尚未卸掉的妆容,曹植若有惊异之色,他旋即笑着,将携来之物揣入怀中。 我笑问道:“喂,你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曹植只嬉笑着探过身:“没,听闻母亲赐给meimei许多件漂亮衣服,特来一观。” 我偏过头,看着镜中的他,嘴角仍酿起一丝笑意:“什么漂亮衣服,不过寻常礼服罢了,我并不十分喜欢,颜色太浓了,还不如我平日穿的那件胡服呢!” “meimei可又说笑了,哪有姑娘家不爱漂亮衣服的呢?”曹植也抬眸,与镜中的我对视。 我晃着脑袋接上了他的话:“华服鲜异,不论何人穿了,面上自然是喜悦的,在礼节场合一时穿着倒也无妨,只是终究不能作常服,否者则为‘喧宾夺主’。生命多姿,美丽并不独在此处有,还在这儿——” 我伸出手指了指我的心。 “meimei当真这样觉得么?” “嗯。” “那前次我们随二哥一同游玩东市时,你曾言‘不爱华服美饰,良弓名马也比那些金银玉石有趣得多’,可是心里话?” “这你还记得呀?当然是真的喽!”我摆手耸肩,“像我这般懒惰之人,平日你有见我涂搽胭脂水粉、身穿笨重衣裙么?” 曹植笑:“那今日meimei,可就受得起我曹子建这份笄礼了。喏——给你的。” 我愕然低头,却见曹植手里捧着的,竟是那次在东市我恋恋不舍的青莲玉簪,与他现在头上戴着的,正是一对。 对于曹植这份心意,我并未想太多,也根本不上心,事实上,那时彼此都年轻,思想都纯粹。 我并未接过玉簪,而是侧过身,在妆台前托起脸,戏谑他道:“四哥真是好本事,上回在东市,偏挑了我喜欢的买,且在人前自个儿戴上了,好不风光。如今剩了一支,又想作个人情卖与我,好让我感激于你。若你打得如此算盘,可真错了,反正在我崔缨这儿,有客之礼,统统来者不拒,今日你既送了我,他日我自会还你,你我并不亏欠。” “我说一句,你也有十句来顶我,”曹植又气又笑,“哼,meimei忒不领情,这对玉簪本就非贵重之物,听闻你也不爱那些华彩的物什,故而有心赠你作殊礼,亦是上回赌约我应允的及笄之礼。你若不要,我自送与纯儿去!” 说着曹植那过簪子就要走,一转身,他便瞥见衣架上横放着的宝剑。 曹植恍然大悟:“噢,我道为何!原来meimei早就心有所属了呀。” 我得意起身,从曹植手中夺回簪子,同时取下架上宝剑,笑道:“亲朋间赠礼,哪有回取之理?我要将这玉簪簪尾磨得尖锐,与这青霜剑一道作为防身之器。这玉簪,一如四哥送我那见面之礼组玉佩,既给了我,便不许再索还了,倘非要赖皮,便教那玉佩、玉簪碎作两半,自此绝交。” 曹植作噤声手势,笑了笑:“话不可乱讲。我岂是那赖皮之人?这玉簪,你收便收了,权作四哥对你成人之祝愿。” “哦?所祝何愿?”我一边斜倚着妆台笑,一边把玩起那支通体青翠的玉簪。 曹植抱臂在旁,站如青松,目光投向了窗外,他抿嘴浅笑:“数月来,你我朝夕相对,共读诗书,也算浮萍良友,志趣相投。此乃簪笔,有芙蓉玉雕,含美德之喻,可绾发为饰;去莲蓬之首,则可蘸墨作文,吾心甚喜,愿分此乐与吾义妹也。” 听着曹植一本正经地陈词,我忍俊不禁,忽地灵光闪过,我偷藏祸心,趁他出神之际,拔了莲首,用簪笔蘸上粉盘,并起身凑前,给他唇间涂上一笔。 曹植下意识以手抹唇,傻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 我顿时开怀大笑,只问他:“说起胭脂水粉,节儿可是在我这儿一个劲儿夸你,一口一个‘四哥哥’叫着,想必从前你是真没少和家中姊妹把玩这些了。如何,‘四哥哥’,用簪笔染的胭脂,好吃么?” 说着我又用指抹了红胭脂涂了曹植一脸。 曹植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镜中自己的洋相,顿时佯怒:“好你个崔缨,真是好meimei!愈发放肆了,看我不揪你去母亲那儿告状去!” 曹植说是要告状,其实自己也拿了一盘彩粉,追着我跑。室内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我们两人便这般嬉闹,时不时还动手交拳,全然失了兄妹间的规矩。 青霜剑掉落在地,被曹植一脚踢开,眼看力气拗不过曹植,我急呼道:“思蕙,文兰,还不上来帮忙!” “谁敢上前!”曹植冷哼,坏笑着反扣住我的手腕,直沾了红红绿绿的妆粉往我脸上扑来,呛得我直咳嗽,迷乱了双眼。 花脸引来蕙兰二人捂嘴偷笑,看着先前蔡琰画好的妆被弄得一塌糊涂,我真生起了闷气,一把将曹植推开,自顾坐回妆台前,双手托着脑袋,气呼呼的。 曹植也半开玩笑半劝慰:“莫气莫气,快去洗把脸,等下我亲自给你画个更好的妆容。” “你还懂化妆?”我挑眉无语。 “是啊,很稀罕么?要不然节儿怎么最喜欢跟我这个四哥哥一块玩呢。”曹植趾高气昂。 看着眼前人成竹在胸的模样,我将信将疑,在盥洗盆里折腾了半天,又坐回妆台前。 曹植也洗干净了脸,他用干巾拭手,当真一步一步教起了我傅粉施朱,还重新替我绾发髻。 我对曹植认真的模样颇为动容,便有心逗他: “哎呀——”我突然在掌心张开那支青莲玉簪。 “怎么了?” “说起你这玉簪,好看是好看,可明日笄礼上我已经有一支玉簪了!”我指了指头上那支雕刻更为精美的玉簪,“你瞧——它上面雕琢的是牡丹花,好像比你的芙蕖开得更妍丽哦!” 曹植瞟了一眼,便别过脸去:“所以你更爱牡丹么?” 我咯咯直笑,伸手便拔了头上那支发簪,随手一掷,掷到妆台旮旯处。接着又将手里那支青莲玉簪的簪帽合紧,放在曹植手心,然后在妆台前挺直腰板,天真烂漫地笑道: “当然不。芙蕖也是我的最爱,既是你送的,便请你亲自为我戴上吧!” 曹植轻笑了一声,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快些嘛,发髻都要散啦!” “好——” …… “对了,二哥送你的那把剑,叫什么名来着?” “青霜喽,刚好跟我的绿影马儿相配。” “‘汉帝相传以秦王子婴所奉白玉玺、高祖斩白蛇剑。剑上有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杂厕五色琉璃为剑匣。剑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与挺剑不殊。十二年一加磨莹,刃上常若霜雪。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光彩照人’,崔meimei,这帝王剑之名,只怕你承受不起。” “那有什么,剑是子桓哥铸的,他承受得起就好了。” “可你想过没有,你这剑名还犯了府中名讳。” “什么名讳?”话刚出口,我便想起曹丕发妻任霜。可一想到避讳之事我就烦闷,偏听不进曹植的劝诫。 “哎呀,我最讨厌就是避讳了,好生无趣!平日我读书,常常见有古贤经典,因讳帝名便有意改篡,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那倘有一天,你写字时遇到令叔之名呢?” 曹植的话让我陷入沉默,可我只急着看新玉簪戴上的模样,根本不对此上心。 “好啦好啦,你还戴不戴啊!” 曹植只好作罢,拈起玉簪继续替我簪发。 红烛已经快烧尽,柔和的烛光下,曹植小心翼翼地为我簪上那支青莲玉簪,生怕戳到我的头皮。我在镜前看得呆住了,在那模糊的铜镜里,我望见了两张模糊而稚嫩的脸庞,恰在这时,他也抬起头来,我们便在镜中直直对视—— 窗外日光微煦,光影照着我们的身躯,黑暗都被挡在了身后,恍若置身梦境。 我走神至此,却始终不知眼前人,那时可曾为此番情境动容半分…… 过了良久,他忽然奇怪道:“阿缨,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