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的屋内竟意外地吹进了一股清凉的春风。 我恍惚了一瞬,定睛再看,曹丕已经拉着她们俩近前来了。 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华年,着一身全新的淡蓝曲裾,端庄秀雅,环佩琳琅,将两只红酥小手安分地叠放在腹前,再往上瞧,便是柳叶轻眉,眸若星子,肤若凝脂,头梳垂云髻。高鼻梁、樱桃嘴,皆完美地镶嵌在了她那张精致的鹅蛋脸上。 她给人第一眼的感觉,无疑是温柔的,她低着头,“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可当她微微昂首,与我双眼对视时,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神情淡漠,不由得让人产生距离感。 既有牡丹的雍容,又有寒梅的孤傲。用这句话来形容她的气质,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那精灵似的姑娘,年纪则小上许多,面颊粉嫩而圆润,藏着一双晶莹而温热的眼睛,纯净得不掺任何杂质,只灵动地闪烁。她比曹冲略矮些,却比曹冲还要跳脱,不仅穿着红色的小裙,还用两根红绳扎着丱发,留了一绺刘海垂在额头,走起路来,紫色的流苏随着她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的。 她也不怕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直扑上前来将我紧紧搂住,惊得我后仰。 “节儿见过阿姊!”她亲昵地在我耳畔喊道。 我受宠若惊,早从脸颊红到了耳根,抬头又刚好对上另一位姑娘的眼睛。 她只缓缓施礼,微微一笑,如春波涟漪。 其实,我是早见过她们的。 只是我,今日才正式睁开自己的眼睛,这才看见她们二人的美。 “缨妹,这是纯儿,是你子丹哥哥的亲meimei。”曹丕在一旁介绍道。 我笑着将曹节扶起,拧了拧她那圆鼓鼓的小脸,用食指轻勾她的鼻梁:“节儿meimei好——”然后扭头将目光投向另一位,“秦纯?我们曾在家宴里见过面的。” 我精神抖擞眼底藏不住喜悦:“刚从外面回来,正预备着去找你们呢。没想到,二哥先带着两位meimei上门来了!” 曹丕抱臂于旁,嗔怪道:“缨妹啊,纯儿、节儿可都与你住在西偏房。入府数月以来,也不曾见你与诸位姊妹亲近,如今这‘病’好全了,须得学着好好相处了,听到了么?” 曹丕话里有话,我抿嘴笑着,并不言语,只暗暗与秦纯交换着眼神。 显然,我对这个神仙似的meimei起了莫大的兴趣。 毕竟她,也是曹cao养女。 只见曹丕招呼着门外的侍婢,将一个竹篾片编织的衣箱置于地上,就地敞开。我从席上跳起,一蹦上前,果从里面拾出一套崭新的淡黄色丝绸春裙。裙身简素,并无甚绣花,但却是一针一线织就的,手感又极其地好。 “啊啊!这是二哥送我的吗!?”我开心得快要飞起。 “是!”曹丕无奈地笑道,“是你甄嫂嫂绣的,你们姊妹三人皆有。” “甄嫂嫂这手艺也好了吧!都快赶上司空府里最好的绣娘啦!” 曹丕笑:“她原并不擅女红,是后来学的。” 我一时忘记了另一位任姓的嫂嫂,只顾着带曹节和秦纯在铜镜前比试着衣裳,互相称道起新衣的美丽,不一会儿,房中便盈满了女生们欢快的笑声。 曹丕笑着,自去案前斟一杯茶。 “哎呀!”秦纯忽然受惊,后退数步,“这是何物?” 我低头一瞧,原是皎皎从搁置的囊中蹦出,跳到了她的绣鞋上。 “兔子!兔子!好可爱的一只兔子呀!”曹节却十分惊喜。 “嘻嘻,她叫皎皎,是阿姊的好朋友,你们要摸摸吗?”我放下新衣,笑着俯身捧起白兔。 “不了,多谢阿姊……”秦纯连忙婉拒。 “没事的!皎皎不咬人,她的头呀,摸起来可舒服了呢,你试试嘛!”我热情地将白兔塞进了秦纯的怀里。 可秦纯却像是触电似的,赶忙把皎皎扔给了曹节,她侧过身,抱着自己的胳膊,面露不悦。 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礼,我只好敛起了笑意。 曹节倒毫不畏惧地将皎皎高高举起,高兴得合不拢嘴:“阿姊,皎皎真的好漂亮啊!你看这一身白毛,比植哥哥白马的鬃毛还要柔顺呢!” “嗯,说起来,这兔子还是二哥送我的呢……” 看着曹节愣住的表情,我不禁感到奇怪:“就是去年子丹哥哥与二哥游猎时所获呀,……怎么,纯儿节儿,你们都没有吗?” 曹节摇摇头,而曹丕尴尬地干咳片刻,随后说道:“她们二人皆没有,单你有。” 我暗暗观察秦纯和曹节的表情,生怕惹起不必要的麻烦,见她们眼皮都不眨一下,这才松了口气。 “二哥,”我贴身近前,快速眨着眼睛,“当初你不是说,邺西那次游猎得了二十只野兔吗?” 曹丕又笑了:“好meimei,你笨啊。游猎所获,自然是都被箭矢射中,哪能生还?你这一只,是独能完好无伤的。” 听罢,我竟颇为自喜,但仍小心翼翼地来到秦纯身边,牵起她的手:“纯儿,你真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怕兔子的女孩儿……” 秦纯却不以为然:“阿姊误会了,我并非怕她,只是素来不喜此兽。” “哦?” “兔喜跳脱,遍惹尘埃,且一身绒毛,掉得遍地都是,还有那双眼睛,像得了红眼病似的,夜里看着委实瘆人。纯儿真想不明白,阿姊如何能忍受与此物共居一室呢?” “哈哈哈……”我被秦纯逗笑了,连连摆手,“不会的,兔子又不是咱们人儿,哪能得红眼病呢?我呀,偏偏喜欢白兔那双红肿欲泪的眼睛,看着就十分让人动情。你们不知,皎皎若生起气来,用红眼瞪人也是极凶的呢!” “可是……”秦纯浅浅笑,顿了顿,“兔儿柔顺,向来都是猎人们的刀下美味呀。” 只见秦纯泰然自若地踱步走起,观赏着我书架上的竹简,还用小手拨动了其中一根书绳。 “我阿兄常用兔儿教训我,教我不要学她。说兔儿懦弱,痛时忍着不出声,即便折骨,为箭矢当胸刺穿,或为汤所沃身,叫声也是极小的。我也曾在书中读过,相传啊,世人根据关在笼子里的兔子,便创造出了‘冤’字。阿姊你说,这兔儿生来便是冤枉的小兽,如何能在身边养得长久呢?再说了,生性软弱逆来顺受,不如不养。” 听秦纯笑着说完,我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而小曹节什么也听不懂,兀自在榻沿欢喜地逗皎皎玩。 一旁的曹丕倒兴致盎然地走过来,鼓起了掌:“区区一只兔子,都被纯儿你说出这般多些道理来,哈哈哈,缨妹,看来今后这府中,你和纯儿可有的聊了呢!” 我笑着耸了耸肩,正要说些什么客套的话,曹节突然抱着皎皎插入了我们三人中央。 “嘿嘿,崔姊姊!节儿对皎皎一见如故,以后我可以每天都来阿姊这儿逗她玩嘛?节儿下次,要给皎皎带后厨最大的一棵青菜!” “当然可以啦!”我摸了摸曹节的笑脸,宠溺道,“阿姊对你们也是一见如故呢!” “嘻嘻嘻。” 曹丕左手揽着秦纯,右手揽着曹节,冲我笑道: “在缨妹入府之前,纯儿与节儿便是二哥最亲近的两位meimei。她们俩,都生得萝卜似的干净,都是绣阁芷若,缨妹若是那爱折腾的疯兔,不正与她们凑成一伙么?节儿年纪尚幼,纯儿也跟你一样爱读书,你是姊姊,今后可须悉心做好榜样,家里若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不可以跟她们抢,听到了吗?” 我鼻哼一气,故作吃醋状:“知道啦!知道啦!缨儿早知道了,二哥早就有神仙似的meimei,哪还会喜欢刚来不久的缨儿呢!” 曹丕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曹节似乎听岔了话,她鼓起腮帮子,把头昂得高高的:“唔……二哥!节儿才不是疯兔呢!节儿……是像皎皎一样的可爱可亲的小兔哦。” 说着曹节便举着皎皎与曹丕亲昵起来,房内快活的空气顿时又多了许多。 “好了好了,”曹丕打起暂停手势,认真道,“时候不早了,二哥今日来,正是要带你们姊妹三人出府去作耍的,若耽搁了时辰,母亲便不让你们出府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追问:“此话当真?二哥!你果真是来带缨儿出府的吗?” “当然啦,好meimei,你忘了,二哥答应过的,会带你去这邺城最繁华的市街游玩的!” “好耶!二哥最好啦!二哥对缨儿最好啦!”我歪头将圆脸像花儿一样捧起。 曹丕笑着用手指着我,说不出话。 这时,房外突然传来一句: “好啊!二哥竟要将我这个亲弟弟撂在一旁,与别人同享欢乐!哼,我告诉母亲去!” 小曹节笑着唤道:“植哥哥!” 众人皆笑着回头,只见曹植风一般吹至人前,他温柔地摸了摸曹节的脑袋,灿烂地笑问: “适才我在门口可都听见了哈。东西中三市,你们准备去哪儿呢?” “谁说要带你一起了呢?”曹丕坏笑。 “二哥!”曹植努努嘴,“往日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你可从未落过我,今日这是何故呢?” “哎,二哥这不是怕耽误你看书,这才不曾惊搅到你嘛。植弟你可别忘了哈,父亲临走前,可特意交代过你要作的文,是比别的兄弟要多几篇的,到时候可别交不出来啊!” “不,我可不想一直闷着,我也要出府骑马转转去。”曹植扬了扬袖,目光投向了别处。 “骑什么马,午后你不去修业了么?” “好二哥,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啦!今日放学,东阁并无夫子的课!” 曹丕摇头无奈,只好笑着应下:“众兄弟中,就数你跟我最为相像,极爱娱戏之事!” “哈哈,谁叫你是我的亲二哥呢……” 不知为何,我笑着旁观他们兄弟俩其乐融融的谈话,总觉得曹植在曹丕面前很不一样。 他们后来又聊了几句学业的事儿,我没认真听了,一恍惚,却见曹植停下,兴奋地走向了我的书案。 “缨meimei,快将你抄的《女诫》拿出与四哥瞧瞧!我倒想看看,meimei疾书之文,是否还如父亲所说的那般美观!” 曹植像是故意的,他在高声笑!和曹丕挤眉弄眼! “《女诫》啊——”我看了眼曹丕,莞尔小声,“都是些羁縻妇人之辞,我早就扔了……” “嗯?” 曹植压根没听我的回答,自顾自地翻弄我的书案。我见他从书堆里抽走一卷竹简,连忙去夺。 “把《李将军列传》还我!” “不给!” 曹植高举竹简,在席上转了个圈,腾地而起,笑嘻嘻地跑去曹丕那边告状。 “二哥,你看看缨meimei!她偏爱史,不爱读经。上回我说她几句《诗三百》都未读全,可立马翻脸不认人了呢!” 我啊呀呀扑上前,将竹简夺回,一把拉住曹植的长袖,暗中警告: “不许在二哥面前揭我短!不许再提从前我的糗事儿!否则绝交!” “糗事?雨亭那回么?”曹植坏笑。 “哎呀,你还说!” 于是我跟曹植两人,隔着一个曹丕,就这么嬉闹成一团,我用竹简想拍曹植的脑袋,曹植却不知何处拔来一只狼毫,直往我脸上搠来,闹得曹丕哭笑不得,作头疼状。秦纯和曹节都掩袖笑了,两人附耳,不知在交谈着什么。 曹丕久劝良久无效,终于选择轻揪我的耳朵,将我拎回席上。 “缨妹,你是个姑娘家,可不能跟着他胡闹……” 他蹲下身,又笑着好生劝道:“诗书礼易春秋孝,凡此六经,皆须仔细攻读。莫谓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 我双手捂住耳朵,笑眼盈盈:“嗯!缨儿听二哥的话,缨儿以后会好好读经书的!” 同时朝曹植吐吐舌:“但我就不爱听四哥的话,那回是我故意气他的呢!” 曹植翻了个白眼,笑着不理会我了,只和他meimei曹节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曹丕抬头看向窗外:“时辰不早了,三位好meimei,快快起身,车马已然备好,我们出门吧!” “出发!” “出发喽!” …… 走出府门时,曹真已在车驾前等候多时。于是,我们携了几个随从,自司空府东门而出,往城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