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于定国一早就起来了,在廷尉府大堂里兜了几圈,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放置不妥,然后又坐到案前,拿起朔方十囚的案宗翻看。他这些年来断案无数,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这时门役禀报丞相来了。于定国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赶紧起身迎了出去,拱手笑道:“丞相这么早就过来了,请,请,里边请。” 魏相一面还礼一面说道:“心神不宁。” 于定国哈哈大笑,道:“感同身受。” 两人坐定,魏相环顾四周,大堂两侧摆了几行书案,心知是为旁听的大臣安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近于定国耳旁,轻声问道:“今日皇帝可来?” 于定国捻着胡须,轻声答道:“尚未接到旨意。”这时,街上转来一阵响亮的吵架声,他吩咐衙役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魏相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便道:“你先忙你的,我出去看看。” 于定国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失礼,可他今天确实事多,一时踌躇。魏相见状,笑道:“于公不必拘礼。” 于定国心想魏相果然体谅别人,于是拱手笑道:“也好,丞相请便。”将他送到门口。 廷尉府街对面的人群后面,有两个人吵得正酣,边上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衙役上前吼道:“吵什么吵啊,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廷尉府前,禁止喧哗。”又指着边上的人斥道:“你们只顾看热闹,也不知劝劝。” 一个老翁道:“劝了,他们不听。” 一个貌似混混的小儿郎嬉笑道:“劝什么劝,原本都是来看热闹的,先看这一场,待会再看下一场大戏。”众人哄笑,衙役气急,举起木梃就要去揍那个小混混,被众人笑着拖开了。 魏相上前问是怎么一回事,边上的人七嘴八舌,他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一个摆摊卖酒,一个摆摊卖寒rou夹馍,挨着近,不免磕磕碰碰,两个摊主便争执起来。 魏相拨开众人挤了进去,瞧见那卖酒的觉着眼熟,想了一会,恍然大悟,这人就是当日在东市摆摊卖酒,引发东市市长苏贤和京兆尹赵广汉滔天大案的摊主荣畜。 那天自己差点被这人打了,后来又翻来覆去读过几遍案宗,所以对这人印象深刻。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荣畜也认出了魏相,知道他当朝丞相的身份,不禁害怕起来,囁嚅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魏相脑海里浮现出赵广汉的面容,心中惆怅,呆了一会,道:“还在打架啊?” “不曾打架,争执而已。”荣畜听出这话里的潜台词,面带愧色,低头答道。 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导致了东市市长和京兆尹之死。之后,他的暴躁性情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卖酒,今日也不过是口舌之争而已。 魏相注视着满脸沧桑的荣畜,感慨良久,继而缓缓说道:“谋生不易,和气生财。”又对着卖寒rou夹馍的摊主道:“你说是吧。” 卖rou夹馍的摊主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见有人劝架,正求之不得,赶紧点头哈腰道:“是,是。” 魏相打量着他俩,思忖片刻,忽而展颜一笑,道:“不若你们两个摊位合成一处,客人喝着醇酒、吃着寒rou夹馍——” “看着难得一遇的奇事。”边上一人插嘴道。 魏相被他逗笑了,道:“是呀,此为和谐,多好。”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乱哄哄地上前买酒买馍。 这边刚刚消停,街边人群突然一阵sao动,忽地一下朝前涌去,一齐伸长脖子朝街心看去。 魏相心中诧异,正好瞅见闵世通,便朝他使劲招手呼唤。闵世通也看到了他,挤了过来。魏相问道:“这般喧闹,所为何事?” “街上来个百戏班子。”闵世通说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百戏班子?”魏相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道:“去看看。” 闵世通在前面开道,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街边。闵世通喘着粗气道:“亏得我平日里研习养生之术,不然如何挤的出来。” 魏相调侃道:“你还研习养生之术?是疾趋还是甩石锁。” 闵世通正要回话,身旁的人群哄的一声欢叫起来,两人赶紧伸长脖子望过去,只见一群衣着艳丽的女伎挥动长巾,沿着大街心边走边舞,后面跟着乐人,鼓乐齐奏。 魏相目瞪口呆,心忖这百戏班子倒是会找地方。 廷尉府衙役见状,赶紧下了台阶将这群百戏艺人拦住,道:“你们要干吗,乱哄哄的成何体统。走走走。”说着挥舞着木梃就要驱赶。 这时过来一个年岁稍长貌似班头的男子,与衙役争辩起来,道:“此乃大街,你来的,我也来的,为何要驱赶我们。” 衙役道:“这里是廷尉府,审案之处。岂可当作戏台。” 班头道:“廷尉审案不会到街上审吧,我这百戏也不会进府衙大堂。所以,你守你的大门,我演我的百戏,两不相干。” 衙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了半天。众人也跟着起哄了,要那衙役让开。旁边一个书生见状,便劝道:“你看啊,朔方十囚纵而复归,乃亘古未有之奇事,这么多人来共襄盛举,也是明法于民。当下时辰尚早,等着也是闲着,来了百戏班子,正好提振精神。你说是吧。” 衙役觉着也有些道理,犹豫一会,道:“待会有朔方疑犯归案,你们不可逗留许久。” 班主大喜,赔笑道:“这是自然的,他们才是今日主角。” 衙役也便不再阻拦。众人稍稍退后,让出一片场地。 只见一群身着束腰长裙的婀娜女伎,双手各持一个拨浪小鼓,袅袅婷婷站好队列。 魏相囿于公务,不曾观赏过百戏,有些迷惑。闵世通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此乃鼗鼓舞。” 未几,几个乐手吹起排箫,悠扬的乐声如水一般的流出。 女伎们随着音乐缓缓而起,双手高高举起鼗鼓,扭动身姿挥臂摇曳,小鼓两边细绳拴着的弹丸击打到鼓面,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忽而,女伎们手臂摇动的加快,鼓声越发急促,身姿动作的也幅度越来越大,前俯后仰,左折右倾,扭腰出胯,跨步跳跃,让人看的情绪亢奋,喘不过气来。 在一片叫好声中,鼓声又变得轻柔,继而,空灵飘逸的排箫声在大街上回荡。女伎们脸颊红扑扑的,随着鼓点的节奏,或迟或速,乍止乍旋,似飞鸟之迅疾,若游鱼之灵动,轻盈柔美,令人浮想联翩。 观者心醉神迷,偌大的章合街,只闻鼓乐声。 不知不觉中,乐声戛然而止,女伎们回眸一笑,须臾,款款屈膝行礼。 整条大街悄无声息,天地仿佛也凝固了。不过,转瞬间,欢呼声骤然响起,如波涛般的一浪又一浪,铜钱也像雨点一样抛进了舞场,戏班里的两个小孩捡了半天才捡完。 魏相看到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咕噜咽了下口水。 欢呼声才落下,六个头扎彩带赤裸上身、手持木斧的男伶,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场了。 闵世通兴奋地叫道:“戚舞。” 但闻鼙鼓隆隆响起,男伶随着鼓声的节奏,双臂横分,右手持斧使劲挥舞,劈砍撩切,时而跺地大吼,时而阔步前奔,姿态矫健雄浑。 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狂呼不已。闵世通满脸通红,随着众人一起大喊:“好耶。”从钱囊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扔了过去。魏相颇是惊骇,许久,才喃喃道:“譬如汉家雄风。” 男伶在众人的欢呼声拱手退场。两个弄丸的俳优蹦蹦跳跳出来了,两人四只手各捏了三、四只小圆球,依次抛向空中,然后接住,如此循环抛接。期间还不时翻个筋斗,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引得众人一片欢笑。 闵世通笑道:“这廷尉府前若九市,过节也没这般热闹。” 魏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我们进去吧。”说着两人一起走回廷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