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 我变成一匹白马,撒着欢儿颠开蹄子奔跑在草原上。 “大先生?” 扎甘诺斯骑在后面,须髯飘舞,雄姿勃发地驾驭我往前跑。不论我怎样跑,都摆脱不掉脑后的黑须之影。 “大先生?” 我惊讶地发觉,自己的胸腹以下竟然是马的身体。转头看见扎甘诺斯也和我一样,彼此的身躯连在一起,成为同一匹马。这个发现使我无法再睡得安稳,就从梦中挣扎醒来。 “大先生?” 因为急于摆脱人头马身的扎甘诺斯纠缠,我从奇异的梦境里矍然惊醒,全身出汗,被褥里面皆湿。 “大先生?” 我捂着潮湿的被子,自感懊恼。困惑之余,抚额又觉好笑,为什么会梦到他,而不是别人…… “大先生?” 我抬手看不出臂腕朱痕是何形状,宛然也跟刚才的梦境一样模糊渐隐。帘外光影明晃,天似已亮,我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还想继续睡一会儿。 “大先生,”有人在帐外来回磨蹭,踟蹰不去,隔着布帘轻声叫唤不休,“大先生?” 梦中听到的叫唤声原来是此人所发。我怔在被窝里,一时茫然无措。心想:“这是谁呀?” 垂帘微掀,有个老头贼忒嘻嘻的伸脸而觑,以怪异的口音,小声轻唤:“大先生?睡醒了咪有……我在外边等半晌了,从天没亮就来守候,不过木有关系。已给你找来了崭新的鞋袜,搁你旁边好不?” 我悄从被缝睁眼投眸,看见一个黑脸老头披着羊毛袄,在我脚边探头探脑。 梦中已然让一个黑须长者纠缠,不料刚苏醒又看见一个黑脸老头在榻边。难免使我暗感纳闷:“为什么都是老头在纠缠不休,而不是帅哥呢?” 我窘在被窝里面,忽感被脚悄掀几分,足底微痒,不免一惊收拢两腿,坐起身来。这时我听到别人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首先是有乐打着呵欠吟咏:“草堂春睡晚,窗外日迟迟。” 黑脸老头一溜烟跑掉。从我脚边仓促溜出帐外的动静打断了吟哦,长利隔帘憨问:“谁跑出去了?张飞还是刘备……” 有乐伸着懒腰在帐幔那边笑道:“又不是穿越去三国时候,这儿哪有刘关张?”信孝掀帘乱望,闻着茄子惑觑道:“然而一大早就有人三顾茅庐,不知是谁在外面叫唤不休?”长利伸手放下隔开我们的布幔,说道:“妞儿可能还未睡醒吧?你别急着揭布,再躺会儿,等宗麟回来……”信孝拉了拉垂幔两个边角,使其不褶皱,恢复了齐整之后,转头问道:“宗麟去哪里了?” “他说去晨跑,”长利憨笑道,“修心养性什么的。信雄也跟着出去好一会儿了。” 我问:“女王呢?”信孝伸眼从垂幔缝边瞅见我起身,就又掀布拉开帐幔,走过来踱几步,闻着茄子摇头说道:“估计跟信照他们在一起,昨晚等了半宿,没看到跟来。”长利拉他回那边,又放下布幔,说道:“妞儿在穿鞋,你先别往那边走来走去。” 我穿着袜子,不安的问道:“还有我公公呢,他去哪里了?” “大概信虎也跟他们在一起,”信孝又踱过来,拿我的鞋闻了闻,又搁回旁边,说道:“不过你别担心,他们那一队实力很强,虽说暂时分开,有信照不会吃亏。况且蚊样家伙似乎也在那边,值得担忧的反而是我们,要怎么穿越回去?昨晚我在梦中想了一宿,还没寻思出什么好路子……” “无论如何,总算得到了很好的休息。”长利探手拉他回去,又放下垂幔,憨笑道,“先前跑来跑去,都快累垮了。昨晚在睡梦中,我吃了很多瓜,一醒来肚子又饿了。” 有乐拉开帐幔,伸头问道:“昨晚你梦到什么?有没有值得记录的彩券号码?或者类似提示,我已经好久没梦到中奖有关的隐喻信息了,回去又要碰到友闲搞的六合瓦罐开彩,不知还有没有搞头?” 信孝见我抿笑摇头,便拿茄一指,从旁说道:“我迷迷糊糊听到她说梦话,提到‘人头马’,以及黑须先生的名字……” “扎干诺斯吗?”有乐闻言一怔,摇扇子琢磨道,“你竟然会梦见他?还嫌他追我们不够惨啊……然而‘人头马’这个奇异的梦境,其中是不是又隐喻有某个中奖号码呢?让我想一想,这里面到底有没暗示哪些数字符号跟六合瓦罐开彩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首先我要写下‘六’字,然后是什么数字?这要看马蹄有几个。接下来应该是‘一’或者‘二’,还须要看那个人头马究竟是一个头还是两个头?” 我含笑向他竖起两根手指。有乐连忙掏出炭笔记录在纸扇上,我伸眼一瞧,发现他那张扇子写满了细小而密密麻麻的数字。我指了指原先所题“无欲至刚”四个大字,含笑说道:“我记得本来似乎应该是‘无欲则刚’吧?” “是吗?”有乐头没抬的估摸道,“接下来应该写下什么数字呢?前次泷川一益就差最末数字没对,以致功亏一篑,错失了头奖,使他抱憾。我不能重蹈覆辙,这次必须全都蒙对,才配得上‘穿越’这种经历本身的神奇。” 长利憨问:“咱们穿越去下次砸罐开奖的时候,不就可以知道头奖号码是啥?” “然后再穿越回来写上它?”有乐伸扇卯他脑袋,说道,“你想得美。神奇的大自然有你以为的这么好糊弄?谁想糊弄大自然,结果只能是被大自然捉弄得死去活来。因为我穿越比你多,所以明白,并且深深体会到‘穿越’其实不能真正改变什么必然会发生之事,就像河水一定要往低处流去,你有什么办法让它倒过来流上山头?” 长利抚头愣看他写数字然后划掉重写,却又擦掉,憨问:“那个奥斯曼帝国宰相究竟该写成‘扎干诺斯’还是‘扎甘诺斯’才对?” “有什么分别?”信孝闻着茄子看我穿鞋,说道。“翻译过来怎么念都行。其实黑须先生这家伙很有意思,他原本属于耶稣徒,家族可能是希腊人、南斯拉夫人或者阿尔巴尼亚人的混杂,后来突厥人打过来,那一带的塞族栖居之地也成为战场。他流落科索沃,被突厥铁卫‘扑骨兵团’征召,并在禁卫军中提升,奥斯曼帝国苏丹穆拉德二世指派他给自己的太子做导师,更将公主法蒂玛嫁给他。也就是日后继位的年少君主穆罕默德二世的jiejie,此后他一直跟随穆罕默德二世。由于‘慈祥老者’易卜拉欣那一派搞鬼,穆罕默德二世曾经被流放,‘黑须先生’扎干诺斯陪同着他。不久穆罕默德二世又被迎回,扎干诺斯帮他同易卜拉欣派系‘教师’势力达成妥协,没几年就联手策划了拜占廷灭国战役。此时明帝国正统皇帝发动几次北征,牵及西域局势动荡,又有不少鞑靼和突厥的流浪部族跟随游骑西迁,加入奥斯曼大军……” “大家都起来了,”有个大婶端东西进来热情招呼道,“趁还热乎,吃饭罢!” 我折叠着被子,听见长利他们欢然上前施礼称谢,信孝伸鼻凑近碗盆,嗅来嗅去,询问:“是什么东西来着?” 大婶旁边有个丰满的妇人挺着胸脯提壶斟碗,含笑回答:“奶。” 长利憨问:“谁的奶?” 丰满妇人躬着身说:“羊的。” 我也过来拜谢,待妇女们退出帐外,我转头看见信孝和长利愣坐碗盆旁边愁眉苦脸。 “先前不是说,都快饿坏了吗?”有乐摇着扇子过来东闻闻,西瞅瞅,随即掩鼻后退着说道,“怎么不吃?大家快吃,这是早饭或者午饭,有奶和rou脯之类,营养丰富。我看吃一顿,顶几天……对了,我先数一下,这里有几个碗,其中会不会暗示什么中奖号码?” 我坐下鞠了一礼,浅抿笑涡的说道:“我先开动了。”由于早已饥肠辘辘,实在忍不住就尝了尝,见没人动手,难免惑问:“为何皆没动弹?” “膻!”长利苦着脸说,“此间帐篷里本来就充满腥膻之气,碗里更浓。我们在家从没试过一睡醒就沾这么重的口味,甚至从未沾过这样膻的食物,几碗奶也是如此难闻,看来要连水也喝不上一口了……” 信孝皱着鼻尝过rou脯之后,忙避不迭,转头说道:“不如我们赶快穿越走罢?恐怕留在这里没办法生存下去……” “看来你们在这里过得很滋润呀,”这时我们听到宗麟的声音,从外边飘然传至,在不知哪个方向说道,“水青草绿,有羊有妞儿。我早上沿着草坡一路跑步绕过整片营地,看见好些圈笼之类,不知是用来养什么的?” “晚上就晓得了,”信孝掀帘张望之时,我瞥见外边有个忙着薅羊毛的大娘回答道,“营地里的男人都商量好了,天一黑就出去抢人和牲口回来关在里面驯养。说来不怕你笑,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被关在里面驯养过。” “咦,宗麟在外边不知哪个方向说话,”信孝抬着茄子转望道,“要不要喊他回来吃东西?” “大先生这么早就出来晨练呀,”河边洗东西的老妇们纷打招呼道,“猜猜谁从天还没亮就急着来找你去一起练琴?” “还能有谁?”宗麟在河边拉腿,朝着洗东西的老妇们摆出各种矫健姿态,甚至随手拾起草边一个车轱辘之类的圈儿往腰身一套,打着转儿唠嗑道,“然而那些都不急。晨练带给我们的不仅是老庄之道的情怀,还有人生的感悟:越长大越发现,人生的真谛并非表面的辉煌,不是财物的多少,而是保持一颗宁静的心,过平凡而快乐的生活。像我一样坚持跑步,就是最好的自律,因为跑步简单而纯粹!” 有乐头没抬的问了一声:“河边有多少个妇人?”信孝转身回答:“大概五六个,似皆年老。”长利憨笑道:“完了,宗麟似乎对年轻的没多少兴趣了已然是。前次他仰慕的那个黑衣阿婆就有够老……” “他本来其实不算很老,”有乐在里面啧然道,“宗滴这家伙才五十来岁。公元一五三零年出生而已,他是酒色无度,才显得样子这么衰颓……河边究竟有多少个老妇?报个准数,五还是六?” “先等我遥眺一下河畔的身影,”信孝在门边张望道,“加上宗麟是六个。咦,现下又变成五个身影,因为宗麟不知道闪去哪里了……” 有乐记在纸扇上,随即拢合,拿起一块rou脯尝了尝,跑出来吐着说:“我不能吃太荤的东西。剩下的打包,拿去给信雄吃。咱们得叫上宗滴开溜,让他跟信雄一路上慢慢吃……” 我问:“这些奶怎么打包?”有乐随手乱指,说道:“帐篷角落里不是有个壶吗?就用它!”长利憨笑道:“那个好像是便壶,昨晚我看见信雄半夜里爬起来往里面尿过……” “怪不得帐篷里面有各种气味,”有乐蹦出外边,掩鼻说道,“除了我们几个,好像还有别人也进来睡觉,许多人挤在里面,充满了臭袜和脚丫味。然而奇怪的是,虽说各种音调的呼噜乱响,大家都睡得很甜,甚至我也睡得香,可能是太累了才会这样。” 我出来一看,信雄坐在帐蓬外边被许多小孩围观。一些小狗也挤在旁边,好奇地瞅着他。 有乐他们走去依次往他脑袋上拍过,随即拽来问道:“茶筅儿,你一直坐在外边发愣,有没看见宗麟溜去了哪里?” 信雄愣问:“谁?” “大友宗麟,”信孝伸茄敲他脑袋,说道,“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老头。” “别问他了,”长利憨笑道,“问也没用。我估计他根本想不起来这些……” 信雄拍回信孝的脑袋,随即移手一指,发出甜嫩的声音,说道:“那边有人弹琴唱歌。” 我们依随琴声飘来的方向,一齐转头,隐约听闻箫鸣悠扬。 “有情cao,”有乐展开纸扇,寻声而往,朝一间棚子里探眼寻觑道,“究竟是谁在里面发出充满高雅之气的丝竹清韵?” “草海鸭声休,淘淘粮仓槽。”宗麟与那个贼忒嘻嘻的黑脸老头琴箫合奏。彼此唱和,兴致勃勃地拨弦弄箫,不时眼光对觑,满怀抒情地高歌,“浮生放浪,意气冲霄。” 随即招呼我们进来,一起吟唱:“辣喇拉喇啦,拉了喇了喇。” 便在我们拿着勺子敲碗,唱至兴高采烈之时,琴声嘎然而止,丝弦绷断一根。 宗麟微蹙眉头,按弦而叹:“最近心乱,又弹错了。我常想退出江湖,可是江湖不让我退出。我家那些小孩,真是太让人郁闷了,唉……” 贼忒嘻嘻的黑脸老头伸手轻拍宗麟掌背,劝慰道:“大先生自来仙风道骨,何必为尘世俗事烦扰?跟你学会了琴箫合奏之后,我便不再弹马头琴。当初你赠送给我的这支箫,伴随我走过许多腥风血雨,我不会忘记。谁说大漠有风无情?况且我们早就不在漠外,已经搬来了这边水草丰盈之川。除了你们,没有多少外人知道我们营地在此……” 我往腰间摸索,不禁困惑道:“景虎的那支箫似乎在哪儿丢失不见了,怎会竟又在这里出现?宗麟是不是啥时候拿了我的箫,却转手送给了这老头……”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过来嘀咕道:“宗麟跟蚊样家伙他们穿越来过好几回。跟那个老头好熟了,还曾经联袂到龙门山一起打过雪原虎,终归仍是没能探寻到黑脸老头那个早年失踪的兄弟下落。” “然而此地未必果真隐蔽,”宗麟按琴聆听棚外风声,似察动静有异,眉关锁起,面色凝重的说道,“出来跑,终要还。恐怕你们的那些仇家对头,找上门来也是迟早之事。”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黑脸老头目光微变,沉声说道,“留着总要出祸患。都怪我那些族弟不该抢来这一仓粮食辎重,招惹了西域最难缠的‘扑骨一族’。说到拦道劫粮、袭扰商旅,不知谁比谁黑,听说他们也是抢的。难道仆固怀安他们果真寻上来了?然而我并不怕他们。英雄地,万王之王?所谓西域雄师,离开了西域,倘敢兴师来犯我的地盘,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打过雪原虎,还会怕西域雄狮?就算传说非虚,西域曾经有过狮子,也早就让人打光了……” “我见过那头狮子,”宗麟按弦说道,“并不是西圣祠前摆设的石狮。正如传说的那样,西圣出行,身边跟着一只白狮。” “不论是真是假,”黑脸老头微哼道,“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脱脱家族从来不会畏缩。我们不靠乞求生活。好东西都需要抢,甚至不惜拿命去抢。小时候母亲给我起个名字叫做‘别乞’,一直便是这么倔强。早晨你出去过,他们还有多远?” 宗麟叹了口气,以眼色示意我们且往后退,说道:“一曲未尽,大概已然到了。” 黑脸老头变色道:“我嘴上唤你为‘大先生’,心里当你是兄弟。他们打上门时,不知这一次,大兄弟你站哪一边?” 便在我感觉凶险之气悄盛之际,有乐展扇掩嘴,小声询问:“谁知道这是哪时候?” 小珠子在信雄耳畔悄答:“公元一一八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