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时会出乎不意地重返,就像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心里觉得来过。 “尼姑台”发飙那年我大约刚过五岁没多久,奇怪的老爷爷抱着他幼子,背上我一起涉过那条使他感到愤怒的河。 他觉得被追杀,而且遭受亲人背叛,又因出奔仓惶,跟一班随从们在暗夜混乱之中走散,愤怒而失意。却在涨水的河川泛滥之地迷路,紧搂着年幼的儿子,攥握我的手,背着我在河川苇草间彷徨乱走。我感觉那时候,他把我们看作自己仅剩的所有。 由于早就许给其庶子,加上从小在家翁身边长大,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跟我的亲人差不多。就像有乐说的那样,我记忆中这位老爷爷从来不年轻。那时他大概已然年过六旬开外,而且样子看上去更显得衰颓老迈。我一直当他是我爷爷,而不仅是家翁。 我紧紧搂住他,害怕被丢下。即使离开了荒野之地,这种感觉也没消失。他常常带着我们流徙四方,甚至落荒而逃也是常事。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被丢弃。 “公公!”眼前昏天黑地,这般感觉不意又重临。我在苇草间难免惊慌起来,正自叫唤,似乎听到前边劲风簌然,有人闷哼而倒。我抬头顾望,只见虎头虎脑的小子不知打翻了谁,提着兵刃窜过来,咧开嘴笑道,“‘公’你的头!刚才我连兵刃都没拔就连鞘干翻了一个躲在草丛里放箭的家伙,你看有多利索!嚷什么嚷,别又吸引来乱箭……” 我松了一口气般的微抿笑意,说道:“我没嚷。”虎头虎脑的小子纳闷道,“为什么到处都有人叫我?” “有吗?”我闻言微怔,随即听到荒野里果真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公公!” “喊什么喊?”虎头虎脑的小子蹲在草里啧了一声,张望道,“瞧!到处乱叫,都怪你先前不安静,让我没法保持低调,走到哪儿都被人叫‘公公’这还得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一定要叫我做‘公公’?” “因为你是我家翁呀。”面对愣觑之目,我告诉他,“许多年后,你在外面生了个幼子,将我许为儿媳。” “真有这种事?”虎头虎脑的小子没等听完就懊恼道,“随便你说。总之,不许叫‘公公’。” “那么,要叫什么?”我蹙眉怔问,随即听到荒野里传来一声大叫,“老公!” 我闻声愕然,虎头虎脑的小子咧开掉牙的嘴,笑道:“听听!叫得有多甜……” “人家不一定是叫你。”我伸头寻觑道,“那边又有好多人在叫喊,你凭什么当人家的老公?况且还是这么多人的老公……”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乐从草丛间爬过来说,“为何这么多人都在那边喊‘老公’?叫声显得急促而慌乱……这是哪儿?” “混乱的地方,”虎头虎脑的小子伸手接住一枝飞箭,随即掷出,听到不远处有人叫苦,他抬脖觅望,眼见箭风穿梭,嗖嗖不息,连忙又蹲低,纳闷道,“分不清究竟是叫‘老公’还是‘公公’,而且好多人都在乱叫。” “你在后边叫什么苦?”有乐转头问了一声,蚊样家伙抚胸说道,“刚才中了一箭,幸好护心镜挡住了。” “你有护心镜?”虎头虎脑的小子一听,便要硬抢,揪衫说道,“快拿来给我媳妇护身,免得流箭射中酥胸。将来她哺育我儿子或者我孙儿,最重要的部位在这里,须要保护周全才好……” 信孝闻着茄子爬过来说道:“护心镜通常只能遮挡在心口中间。”虎头虎脑的小子一巴掌掴他茄飞,头没转地追扯蚊样家伙,说道:“快拿给她用,酥胸中间也很重要!” “先别扯什么‘酥胸’了,”长利在草丛里不安道,“快帮我救人。马千户胸前中了一箭,面如金纸,软瘫在地,整个人都酥了……” 信孝拾起茄子指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伤处,说道:“他不是胸前中箭,而是背后挨了一箭,贯透其躯,穿出前胸。我一看见这种要命的创伤就头皮发麻,心弦揪紧。”有乐察看伤势过后,摸索自身,掏物说道:“肩窝下方破了个小洞而已,未必要命,似乎也没流多少血。还好我先前自行医治摔伤腿膝,身上带有些膏药,这就拿给他敷……” “去你的膏布,”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推开他伸来敷贴药膏之手,微张眼睛,急促地说道,“先别管我,快去救皇上!万岁爷在哪里?他乘着受惊的马跑去哪里了……” 信孝拾起一只鞋,皱着眉闻了闻,惑问:“他在说什么呀?神智迷糊了吗,这是哪儿跟哪儿……”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拿着一只鞋挪身而近,啪的挥打,趁信孝捂头转觑,她晃去另一边,飞快伸手抢回信孝所闻之鞋。 虎头虎脑小子抬手掴开信孝,挤过来问道:“这里到底是哪儿?”蚊样家伙避过虎头小子追攫,往草里钻窜一会儿,又探出脑袋,说道:“他在‘土木之变’中流矢,幸好撞到了咱们在这儿,赶快救他离开,又有大群韃子要往这边放箭了……” 我取药为小个儿家伙敷伤之时,忽听破风之声纷飕骤近,草丛里有人惶呼:“又一波箭雨袭来了!公公,咱们快出去投降罢,躲在这里也不是事儿……”其声未落,头挨一锤砸击,惨叫嘎然而绝。我投眼望见有个衣甲零乱的猛汉满身染血地奔去乱叫“公公”之处,挥锤驱赶那些人,忿然发嚷道:“谁敢投降,先吃我一锤!”随即又有人发出惨叫,伴随着脑瓜砸碎的声响传过来。草中有人抱头乱蹿,惊叫道:“你怎么不去杀韃子,捶自己人这般来劲……老公快跑,他发疯了!” “为什么要跑?”有个慈眉善目的老男人坐在草丛里仰天垂泪,眼见前方箭如雨落,惨呼哀嚎此起彼伏,场景触目惊心,他不禁唏嘘道,“一个人犯一次错误不难,难的是从头到尾都犯错误。我本为落第秀才,略通经书,中举人却又自阉入宫。受先帝喜爱,托付扶助太子继位以来,常劝万岁爷以重典治国,被万岁爷捧为先生,公卿大臣尊为翁父,争相攀附。我权倾一时,自认为是周公第二,今随万岁爷亲征,若能一战克敌,则功莫与匹,然而一盘好棋走过来,结果竟然满盘尽输。面对强敌,军中生变,不战而自乱,连日互相埋怨,残杀同僚,压不住你们就足以让我遗臭万年,为世人唾骂。有人说我愚蠢而不自知,实属天下少有。然而大军临战自乱,究竟谁更无能的争吵不再重要,局势败坏至此,我已经无话可说。” 衣甲零乱的猛汉满身染血地奔近,挥锤喝道:“老贼,是你这jian佞误国葬送我大明数十万将士,实属罪恶滔天,饶你不得,吾为天下诛此贼!”慈眉善目的老男人坐望锤落,面色惨然道:“你以下犯上,杀我就能大快人心?身为护卫将军,未能及早掩护皇上撤退,却在这儿徒逞一时之快,不去护主,罔顾皇上安危,我死后万岁爷也不会原谅你们这班无能妄为之辈。反而要为我雕像立碑……” 听到草丛那边纷纷哀叫:“老公!”我正伸头而望,漫天箭雨簌簌而落,虎头小子扑身抢来,将我一抱而起,纵跃走避。 有乐他们帮着蚊样家伙,急拽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穿窜草苇之间,奔向河畔。信孝闻着膏布,边跑边问:“为什么乱箭没射到我们呢?”有乐抢过膏布,随手贴回腿膝上,蹦跳着说道:“你想被射就回头跑……”长利拉着信雄奔随在畔,憨问:“别回头,片刻间就连刚才那个捶人脑袋的猛汉也被射成刺猬了。为啥箭雨没撒过来咱这边?” “因为有我……”小珠子刚冒出来嘀咕,就被有乐拿起小镜子搧去信雄肩后,随即自照脸容,啧然道,“知道了,别吵!”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为什么用手触碰不到它,你那个小镜子就能打着它呢?” “因为他那个镜子不一般……”小珠子刚冒出来解释,又被有乐抬起小镜子搧去信雄肩后,随即自照脸容,低言道,“那边似有许多胡人搜寻过来了,别吵!”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一听又着急,张开眼睛,焦虑地寻视四周,挣扎欲起,不安的说道:“皇上在哪里?不能丢下万岁爷……” “你那万岁爷丢都丢了,”信孝伸茄子给他闻,在旁安慰道,“不过他应该没事儿。身上无损无伤,遭掳之后备受款待,也算好吃好住,反而有事的是你……”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皱眉避开茄子,惕问:“你们是谁?怎么看样子像sao扰东南沿海的倭寇……” “倭你的头!”有乐一镜子搧去,啧然道,“我们祖先比你这小回子来历正统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咦,马千户被射傻了吗,他为什么用这种陌生而敌视的目光看我们呢?” “当然敌视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愤恨道,“你们看着像滋扰东南沿海的倭寇……” “去你的,”有乐揭下膝盖粘的膏布,啪一声贴去他嘴上,随即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败类是义弘他们九州那边的家伙,况且其中有很多你们那边的人冒充,甚至连葡萄牙私掠船也串通一气干黑活儿,这帮打劫的蟊贼有什么出息,总之跟我家一根毛的边儿都不沾。” “别沾那些脏水,”闻听信照低唤,长利拉着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从草丛外慌退而回,惶然道,“河边和水中有许多死尸,衣不蔽体……” 草丛里有人叹息道:“先前发现不妙,撤兵为时已晚,瓦剌军队包围了土木堡。驻营之处地势较高,旁无泉水,南面有条河流,却被瓦剌派兵占领。大明数十万军队被围两天,取不到水喝,渴得嗓子直冒烟。没有办法,只好让士兵就地挖井,可挖了二丈多深,也不见一个水滴。士兵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怨声载道,骂不绝口,军心越发涣散。也先为了迷惑明军,假装撤退,故意将土木堡南面河水让出,暗地里则作好埋伏,只等明军争水大乱之机,出兵全歼。我看到瓦刺军向后撤退,以为瓦刺军真的要停战议和,遂不加猜疑,轻易地下令移营就水。饥渴难忍的军士得令后,一哄而起,纷纷奔向河边,正在明军争相乱跑之机,瓦刺伏兵四起,明军迅即溃败,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从征的数十位文武大臣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虎头虎脑的小子咧开嘴笑道:“瞧见没有?草里有个小胖子……” 我挣出他怀抱,伸头寻觑,果然见到一个微显福态之人坐在草苇间,侧转面孔,低嗟道:“老公,是你们赶来接应朕了吗?先前眼见突围无望,索性跳下马来,将坐骑放生,随即面向南方,盘膝而坐,等待就缚。当然倘能不落入敌手最好,否则就太没面子了……” “他是谁呀?”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正要伸脚去踢他腰股,长利连忙拉她退开,见我转眸悄问,虎头虎脑的小子惑觑道,“怎么这个小胖子又不似我以为的那个小胖子?” “这儿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地方,”宗麟低哼一声,蹙眉说道,“河也不似那条河。先前抱着小羊羔的那家伙去哪里了,赶快捉来问问究竟……” “不如问我……”小珠子刚冒出来嘀咕,又被有乐拿起小镜子搧去信雄肩后,随即按低信雄脑袋,说道,“许多韃子兵涌过来了,别吵!” 瓦刺兵冲上前要剥取那端坐草地之人的衣甲,但见他的服色与众不同,似知不是一般人物,便推拥着他去河边。蚊样家伙指点道:“岸边饮马之人是也先之弟赛刊王。他在盘问明英宗时,英宗反问道:‘你是谁?是也先,还是伯颜帖木儿,或者是赛刊王。’赛刊王感到此人说话的口气很大,立即报告也先,也先派遣羁留在瓦刺军中的明朝使者去辨认,才知道他就是英宗。” 说着眼圈儿微红,搀扶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轻手推出草丛外,低言道:“使者就是你。且去你主子身边伺候着,等伤养好了,日后咱们再相见。”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挣扎着抬起手掴有乐一耳光,口齿含糊地骂了声:“倭寇!”草丛外的人转身纷望,并且朝这边弯弓搭箭,有乐啧出一声,忙催我们:“快跑快跑!眼瞅着又要乱箭射过来了……” “往哪儿跑?”正自慌不择路,不意眼前一暗,被人劈胸揪住,拽我到跟前,贴着面颊问道,“雾里有什么?听扎干诺斯说你们往前边溜没了影儿,为何片刻之间,又急匆匆跑回来这边……别欺我眼睛受伤,以为好忽悠。” “那边不对路,”信孝慌张奔至,颤着茄子乱指着说道,“弓箭满天飞!” “这边也不对路,”慈祥老者踢开他,揪着我急行,惊疑不定的说道,“任凭满山跑,也走不出去。” 我暗觉方向不对,忙劝阻道:“不要再往那边走了,废墟方向很奇怪。而且迷雾越来越浓……” “奇门遁甲,”黑须先生的话声从雾中传来,若远若近的说道,“起于《易纬·乾凿度》太乙行九宫法,盛于南北朝。神其说者,以为出自黄帝﹑风后及九天玄女,世人谓为妄诞。其法以十干的乙﹑丙﹑丁为三奇,以戊﹑己﹑庚﹑辛﹑壬﹑癸为六仪。三奇六仪,分置九宫,而以甲统之,视其加临吉凶,以为趋避,故称‘遁甲’。其实所谓遁甲,推六甲之阴而隐遁也。质疑者称,甲既不可隐,何取名为遁?从来孤虚之术,无非望云省势﹑祥妖推测,须臾尽在六甲循环之间。而俗夸遁甲术者,谓人能入地奔驰。” 信孝拾茄而起,惑望道:“他为何变得说话如此高深莫测,所言究是何意?” “不是我变得高深,”黑须先生悄立信孝背后,面色沉凛,低哼道,“此间有莫测之物。使人出没无定,我手拿的小罗盘也没了方向。指针一直在乱转……” 我见山坡后边飙升一道烟焰曳空,霎间烁亮夜雾弥漫之穹,不禁好奇投眸。黑须先生仰观雾色,身后转出一个头裹乌巾的长须之人,也朝天空飕射一枝燃闪绽亮的火箭回应。 有乐拉着信雄边走边望,问道:“却要干嘛?”黑须先生瞥他一眼,并未回答,但见长利绰戈在旁,伸来指指戳戳,憨笑道:“又要找帮手吗?” “对付你们何必帮手?”头裹乌巾的长须之人冷哼一声,挥刀撩开长戈,正要就势伸刃架到长利颈畔,信照从后面转出,推开长利,绰刀挥迎。黑须先生惑觑手中罗盘,脸没转的说了句,“破军,当心这个家伙刀快。” 其言未迄,头裹乌巾的长须之人闷哼一声,刀已落地,自捂伤手一惊欲退,却被信照伸刃临颈,笑觑道:“你叫破军?”长利挺戈指躯,在旁憨问:“凭什么?” “凭突厥之强势兵威,”黑须先生浑若无视身后之戈,只瞥信照一眼,低哂道,“如果跟我混,你还可以取名叫‘杀阵’……” 信照摇头微笑道:“好教先生得知,我叫信照。不需要改名,原先随养父之家姓,是谓‘中根’,意为根在中原之地。”长利绰戈在旁憨然点头道:“我哥不许他改姓氏,他是我们家的,很罩得住,是不是?” “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家族,”黑须先生皱眉说道,“世家子弟,从来靠不住。给你个机会,重新做人。我们突厥民族不问家族出身,一起打天下,就成一家人……” “听说他母亲或父亲是黑山一带的塞族人,”信孝闻着茄子,侧头对我悄言,“父母当中有一个来自黑山老妖的故乡那边,却跟突厥人结亲,有一半西域游牧民族血裔。至于你旁边那个老瞎子,他就是个突厥人。不过也有传闻称其有一半阿喇伯血统……” “不需要咬耳,我听着呢。”慈祥老者转面说道,“不怕你们取笑,我和他一样生于战乱之世,本就出身寒微。士兵们打起仗来,需要找当地女人解闷,此后就有了我们这些战乱之儿。然而英雄不问出处,比起那些靠父荫爬上高位、骑到人们头顶作威作福之辈,不知强多少……” 有乐在旁笑道:“虽说mama没被士兵强搞才生出我们,除了这点跟你们不一样,其实我们出身也不高。不怕告诉你,我家以前是种瓜的,偶尔也当神棍,帮村民跳大神,扫扫宗祠、搞搞祭祀什么的……如果要论出身家世,最好是抓宗麟来批斗,因为他出身好过咱们。而且这家伙从四岁就当大官,连我哥都看不过眼,觉得太说不过去了。” “我们也觉得确实说不过去,”黑须先生捧着手中罗盘,抬眼寻觑宗麟身影,皱眉说道,“大家打拼这么辛苦,从来跌摸滚爬,身为草根处在最低层,生来就命贱,不指望躺赢。你凭什么四岁就当大官?” 虎头虎脑的小子也推搡道:“对呀,你凭什么?我拼得这么辛苦,熬到十来岁才有官做……”我忍不住蹙眉说道:“公公,别推他。”虎头虎脑的小子恼道:“又这样叫,‘公’你的头!” 宗麟一巴掌搧他帽飞,啧然道:“吵什么吵?别妨碍我找手杖,有谁看见先前丢去哪里了……”黑须先生愤然发指,逼近而问:“你凭什么四岁就当官?靠父荫是不是?我平生最痛恨这种人……”宗麟冷笑道:“我会靠父荫?他没抢我的就不会死!我从小最烦别人跟我争抢东西,你是不是拿了我那根手杖?” 有乐劝说道:“你快把手杖找出来归还给他。宗滴这厮很自私的,就算是他生父和异母兄弟,敢起意抢他东西也会被立马干掉,何况你?”黑须先生抬手,一耳光掴开他,随即伸着罗盘,惊疑不定的说道:“指针越转越快,谁晓得这又是怎么回事?” 宗麟伸眼来瞅,随即哂笑道:“你拿的这玩艺显然是看风水或者测异捉妖之类的名堂,用它来看方向根本不靠谱。还不如我这袖珍的航海罗盘好使……”说着,掏出一物托在手上,忽亦惊讶道:“咦,我这根指南针不动了。是不是坏掉啦?” “我掌心托盘上这根测异针也不动了,”黑须先生不安道,“此地妖异指数爆表。” “是吗?让我看看……”虎头虎脑的小子拾帽儿戴好,突然伸手将罗盘抢去,只看一眼就扔掉,远远抛去草丛里,笑道,“这东西没什么用。” 黑须先生面笼怒气,正要抬掌打去,虎头虎脑的小子突然晃到慈祥老者背后,搧他脑瓜一巴掌,说道:“你拉着我媳妇干什么?脸还贴得这么靠近,分明是要沾我便宜,识相就放开手!” 慈祥老者倏然转身,抬起袖铳欲击,我忙推开其手,说道:“哎呀,先别闹了。留心那边又有动静!” 长利伸戈朝草坡那边迷雾漾动之处指了指,说道:“幢闪之影掠雾晃过。似又有人来了!”宗麟微一蹙眉,低哼道:“已经到了。”长利一怔转觑,背后悄临数道参差之影。有乐拉他忙退,说道:“乱望什么?在你后边。” “御无敌,”慈祥老者竖起耳朵,凛声问道,“也到了吗?” 我投眸悄觑,火把光亮闪耀下一班悄立烟雾中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默不作声,晦暗难辨的刺紋面孔笼罩着说不出的诡谲阴郁之气。 草丛间蓦有惊鸟飞起,似受袂风掠草所扰,扇翅急翔,掉下翼羽飘坠而过眼前,引我转眸而望。但见一个披裹亚麻大布之人随手探攫,似连看也不看,晃指撩向空中,抓握飞鸟。那人未瞥一眼,漫不经心的将鸟捏死,抛于我脚边。 我恻然移足之际,宗麟在畔低叹道:“旧时王谢堂前燕,命运也和乱世宗族一样吉凶难测。所谓‘王谢’,指的是六朝望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合称,此后成为显赫世家大族的代称名谓。涌现过诸如王羲之、王敦、王导、谢安、谢玄、谢灵运这些杰出人物,他们及其后继者于江左五朝权倾朝野、文采风流、功业显著,因而彪炳于史册,成就了后世家族无法企及的荣耀。王谢两家为晋朝建功立业,在当时风光无限。这些高门世族虽为后人所嫉羡,昔时世家巨族聚居之处乌衣巷口的燕雀和桥边野草其实更知时代潮流起落、夕阳西斜是何光景。然而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人仍念念不忘旧日荣华,是为执迷不悟。” “念念不忘的并非荣华。”黑须先生仰天兴嗟,瞥看雾中悄立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摇头说道,“仆固家族有恨。” “回纥可汗是唐朝名将仆固怀恩的女婿,”信孝闻着茄子,侧头对我悄言道,“仆固怀恩自从安史之乱以来,英勇力战,全家为朝廷而死者四十六人,女儿出嫁回纥,得回纥兵入援,收复两京,平定河南河北,功大无比。而反为人诬陷,怒而上疏自讼,却遭权jian一逼再逼,本无叛乱之心,最终竟被逼反。那些躲在背后阴冷冷的眼神使仆固怀恩不寒而栗,这不但让他委屈万分,更令他悲愤不已,不得不奋起反击。仆固怀恩的母亲责怪他不该造反,提刀追着要杀他,然而由于已是备受猜疑,他害怕全家被杀,最终无奈举兵数十万与郭子仪对阵前夕,仆固怀恩中途遇暴疾,死于鸣沙。这位官至中书令太子少师的名将命运唏嘘,包括儿子在内他家族四十六人死于国难,可谓满门忠烈,其出嫁二女和亲回纥,推动回纥借兵以平安史之乱。却遭到宦官骆奉先陷害,竟然要灭其族,被迫举兵反抗,在青铜峡殒落之后,背负反贼之名,其家族残余后人不得不抱恨远逃。” “不需要多说,”黑须先生叹道,“恨就一个字。有的仇太深了,多少年代都化解不开。别人帮你干了这么多够意思之事,亲属纷纷为国殉难,你得救之后给他来这一手,灭他全家全族?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随即转向宗麟,捻须引见雾中悄立的披罩亚麻大布之人,说道:“此六位是仆固一族的后裔,皆为‘西圣’传人,属于刀马驿路最犀利的‘遁甲奇兵’。有些人爱渲染仇恨,然而谁跟谁没有仇?你有你看不开的国仇家恨,他有他的。真要放不下,谁也别说谁!” “仆固怀恩是丁零人,仆骨部落世袭金微州都督,这位古代仆固族的唐朝将领为人忠勇,大破安史叛军。”信孝嗅着茄子,侧头对我悄言道,“从而出将入相,却被宦官骆奉仙、鱼朝恩等谗于朝廷,乱扣帽子,逼反一门。他是凌烟阁第一功臣,被迫起兵反唐,皇帝却说不怪他,反而替他惋惜,自责地说:是朕对不起他。” 长利憨问:“后来他们怎样了?” 信孝转头说道:“丁零人远于汉代就从北方辗转去俄罗斯那边流牧然后又过来,曾在中原建立翟魏王朝。由于丁零人善于制作和普遍使用高辘大车,故晋以后的中原人又称丁零为‘高车’。曾经称霸一时的薛延陀、回纥、突厥及蒙古部族里的汪古、克烈等部均为丁零族的后裔。仆骨部落残余族人跟随突厥人离开唐朝西迁之后,其中一些信奉萨满教,以及改信东正教的族人翻山越岭迁往俄罗斯和欧洲。” “总而言之,”黑须先生目露精光的说道,“他们很能打。谁不服就试试?” 信雄蹲身拈起那只鸟看了看,又忙不迭的扔掉,躲去我后边。 “别相信他们,”蚊样家伙拿着弩,踅过来悄言道,“尤其是易卜拉欣。显然他又撒谎,这家伙根本不是出身低微,其父原本贵族,率兵西征,一路打仗,跟当地女人有了他。童年之时因其父曾经失势遭放逐,在困境中长大,内心深留怨恨烙印。他从未释怀,仍要继续变着花样争斗与整人,幺蛾子不断……” 其声虽低,慈祥老者竖起耳朵听到,微哼道:“你懂什么?斗争从来其乐无穷。世人曾经让我过得不痛快,我也要让你们日子难过。我为突厥复兴之梦灌输的真正内涵就是折腾,不断的折腾人……”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从草里拽链而出,拉扯着说道:“乱灌水就输了,后来你打水仗也是这样胡折腾,竟然要往贝尔格莱德围城灌水,结果反倒打成了举世闻名的内河水战,输到没裤穿……” 信孝闻茄讶问:“咦。他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有乐也似不解,捂额称奇道:“对呀,这哥们儿怎么不去陪你主子,顺便养好箭伤,再囤些膏药以便日后又在某个时候归还给我……” “哪年代的旧事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笑道,“主子早已复辟。北狩归返多年后,宫里发生‘夺门之变’,万岁爷再登大位,下诏为老公正名,并以香木雕像,隆重厚葬。召我回来帮忙建旌忠祠,以祭祀亡灵。顺便还给瓦剌首领也先盖一座庙祠,以铭谢其款待之德……” 长利憨问于旁:“什么老公啊?”虎头虎脑的小子闻言懊恼而瞪,有乐视若无睹,笑道:“老公,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皇宫里对于年老的公公,也唤作‘老公公’,简称‘老公’。公公,是妻子对丈夫的父亲之常见称呼。宫里则是对于年长的太监之尊称,用于称呼比太监地位要高的那一辈,比如有权势的宦官头领。在马千户活跃的那个时候,通常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长利憨然又问:“他为什么给也先盖祠呢?既已翻脸成为敌人,难道没有仇恨吗?” “仇恨这东西很难说,”宗麟摇头叹道,“明朝的衰败,早见端倪。很难具体怪谁。随着瓦剌的崛起,也先向明朝用兵,屡番侵扰,其虽处处以‘大元皇帝’的代言人自居,声称‘我每问天上求讨大元皇帝一统天下来’,似乎颇想消灭明朝,取而代之。然而他毫不讳言,最想要的东西并非土地城池,而只是财富与替代黄金家族。开战之前,明廷颇多慷慨激昂声音喊打喊杀,劝都劝不住,一经开打,先锋迎战屡挫,猫儿庄首战迅即兵败、主将战死。阳和之战再次全军覆灭。英宗亲征,往宣大方向开打的时候,辽东之战完败,甘肃之战再败,鹞儿岭之战崩营、鸡鸣山之战明军被杀之殆尽,全军覆没。随后到了与瓦剌兵决战的最后战场,明英宗抵达土木堡。也先遣使诈和,以麻痹明军。明英宗起草诏书,派遣锦衣通译与瓦剌使者往来交涉。趁明军匆促移营南行的混乱之际,瓦剌大军突然折回,冲击明军倒戈,自相蹂践。兵士争先奔逃,势不能止。瓦剌铁骑进入明军阵中,大喊脱掉盔甲丢弃武器者不杀,明军众多光身赤体而死。五十二名跟随明英宗远征的群臣皆死于混战,朝廷栋梁损失惨重。传闻混乱中,护卫将军樊忠用锤把‘老公’捶死,但据明英宗自己的回忆,‘老公’是因为自责致使明军战败,引刀刎颈。甚至皇帝身边的人宣称‘老公’在突围时杀死数十人后战死。我身边聘用讲经述史的儒士认为,英宗才是明军的真正指挥者,身为太监的‘老公’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军队,只是为英宗顶替罪名而已。明英宗突围不成,盘膝坐待虏缚。也先获知英宗就擒,立即去向他请安,恭行君臣礼,三叩九拜之后,献上各种野味美食。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和赛刊王他们一直款待英宗,尊奉为帝君,还让哈密王母她们前来陪伴解闷。” “土木之变是明军临战自溃。”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不胜唏嘘道,“瓦剌四面包抄而至,明军毫无斗志,许多兵士不穿衣服而死。时人记载称:‘竟无一人与斗,俱解甲去衣以待死,或奔营中,积叠如山’。谁也无力阻止这一惨败。时代的悲剧也是个人的悲剧。不久,蒙古各部终于兵戎相见,脱脱不花汗败亡。也先称帝,但他无法解决内部矛盾,而为人又心胸狭窄,荒于酒色,最终被杀。有大批的蒙古人不愿在漠北过艰苦日子,借此机会转而投奔明朝,定居北直隶各地。一些汉人由于痛恨官府暴虐而投靠也先余部,去了蒙古高原。而我家也有兄弟从此流落在外。” 长利憨问:“那时你在哪儿?” “土木堡缺水之说,令我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