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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千门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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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四周出奇的静谧。这般情形从来令我不安,倘若附近有些人声,有些喧吵,或者捂在被窝里听到室外有人说话,夹杂着庭院里不时传来的鸡鸭以及猫狗叫声,类似这样充满祥和气息的动静反而能使我更觉安宁。

睁眼看见斜阳西照,映壁如洒金辉,我难免想起甲州的垂暮山林、信州的黄昏田野、还有东海的落日夕晖、京都的映天红霞。恍如犹在梦里,不知身在何方。

恰似壁挂那幅字,多少道出了当下几分心情。识得是一个名叫卢纶的人所作唐诗:“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我轻声念到这处,忽听门廊外脚步轻微,似是有人走近。有个小女孩声音问道:“久久,你又给我们带来什么好玩东西?”

随着货郎鼓摇动声响,一个爽朗的年轻男子声音在廊间笑着说道:“哦,是阿初小姐啊。我把随身背的包放在这儿,你和meimei自己慢慢挑喜欢的趁心东西吧。”有个更小的女童高兴道:“好啊!不过我更想要你那个小摇鼓。”

那男子笑道:“这个不行,你拿去摇着玩,别人听到就会以为我来了。这会造成很多人失望……”随即门声拉响,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邻屋问道:“谁呀?谁在外面?”阿初坐在檐下说道:“名人久太郎来了。”她meimei阿江问:“你为何叫这么猛的名字啊?”

“他从小就给人这么叫,”阿初笑道,“这是他外号。不过我还是喜欢跟猴子一样唤他‘久久’,或者喊作‘名人小久久’也挺好玩……”

门声又推响,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说道:“她还没睡醒,你跑来探头探脑干什么呢?”

“哦,茶茶殿下也在呀?”那个爽朗的年轻男子声音说道,“前日我拿这双鞋去洗晾干净了,顺便捎回来。喏,先放在这里。”

我起身拉开门,伸头一瞧,只见茶茶、阿初、阿江和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在廊间有说有笑。初睡醒时乍然自感的静谧,已随睡意全消。我揉了揉眼睛,觉得似已睡了甚久,庭外的天空遍泛晚霞。

阿初说道:“可好,你一来就把大jiejie吵醒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连忙躬身说道:“殿下恕罪,我把鞋洗干净给你捎带回来了。”

说着,恭敬地将洗净之鞋摆放在廊下。我裣衽道谢,不好意思地说道:“让你费心了。”

“没什么,我本来就是小姓出身。”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俯身吹去鞋上沾落的一片叶子,仰头看了看庭前之树,将鞋放进去些,说道,“伺候惯以为常。秀吉大人常说,他从前给主公提鞋惯了,如今就算身为大将,这个习惯也改不了。每次看见主公进出,他就抢着帮主公拿鞋。哎,你们看这些树叶都快掉光了,等到又换新叶,转眼又过一年……”

茶茶坐在邻屋的门边睥睨道:“听说你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了,很能打是么?”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摇头笑道:“我不行,打仗只会率队瞎冲,拼不赢就撤,毫无秀吉大人那般指挥有方的智略。他才是能打之人,而且有大才。”茶茶微哼一声,摇了摇香帕,转觑别处。

忽然我觉得,这一家人里面,茶茶居然是神态最像信长的人。信包只是长得像,言行举止全然迥异。至于有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朝我笑觑道:“有乐和秀吉大人在那边瞧人煎茶,让我顺便过来看看殿下睡醒了没有。”阿初说道:“你来看大jiejie就看,在这里不要总提猴子的名字,给我妈听到不高兴。”阿江在旁边问道:“为什么信雄也把她唤作jiejie呢?”

“那是因为信雄脑筋不好,”茶茶坐在邻屋的门边,伸手拈了片落叶,看了看又丢掉,说道,“不过他本来就比她小好几岁。不这样叫,还能叫什么?却不知我伯父和小叔究竟是怎么想的,男人有时候也很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摇头笑道,“男人其实很好对付的。根据我从小给各家带货的经验来说呢,男人好打发,还是女人难缠……”

我洗漱毕,过来和小姊妹们坐在一起。阿初问道:“久久,我们过会儿要吃饭了,你留下吗?”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拾帚到阶下扫了扫落叶,说道:“先不了。”收拾干净庭前的落叶之后,随即向我趋禀,含笑低问:“前日你说想要马是吧?”

我闻言喜问:“真的有?”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微笑道:“不就是马么?我给你弄到了。”说着,掏出来给我。

见我愕觑未接,他把那只巴掌大的小布马放在我脚边。小meimei阿江眼睛一亮,高兴道:“好可爱的小马玩具,给我!”我蹙眉瞟了一下,将玩具递给阿江拿去玩。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觉我神色似显不满意,又微笑道:“这个马嫌小是吧?我还有大的,抱不动。想要就跟我来。”

阿初和她meimei跟我走没几步,却被茶茶拉住。茶茶不无惕色的问道:“久久,你要带我们去的地方,那只猴子会不会也在?”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微眯着眼笑道:“可能会遇到。”茶茶拉回她两个meimei,摇头说道:“那就不去了。我们在这儿等大jiejie回来吃饭。”

“吃饭就别等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变戏法一样从腰后取出三支糖果子串儿,给她们一人一根,取包背回肩后,说道,“哪儿都有得吃。”

出到月门之外,一个端着洗净之菜蹒跚走来的厚朴男人摇头自笑着说道:“倘若果真是哪儿都有饭吃,我这样的失意文人也就知足了。然而卢纶那首唐诗,末句却是:‘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

“咦,平九?”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转觑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没有饭吃吗?”

“本来是没有,”那个端着蔬菜篮子洗净回来的厚朴之人苦笑道,“谁叫我在秀吉大人那里遭逐了呢?后来如水大人让我去他阵中作战,最近脚受伤又给打发回来乡下了。所幸遇到阿市殿下,暂且留我在她们母女这里帮帮手,干些家务活儿。主公一家对我这种倒霉的文人好,回他们这里总算还不至于没饭吃。然而仕途完蛋,出去混肯定是没饭吃了。你不知道我刚被秀吉大人赶走的那阵子,流落在外面有多苦……”

“唉,秀吉大人是一时生气才这样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安慰他,“等他气消就会没事了,到时候我找机会帮你说话去。不过你在阿市这边先混着,也不失为一步好棋,因为秀吉大人经常会往这边跑,你大有机会重新获他欢心。”

随即向我介绍道:“这是平九郎。他原名藤藏,父亲名叫无心。其家族由于获封平冢乡,趁机改姓平冢。”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男人。因被秀吉训斥,遭逐流浪,此后在播磨之战中效力于如水,因斩杀高仓山城主立功,就再度出仕于秀吉,此时改名平冢为广。据说他有一阵子跟随明智光秀。本能寺之变自称曾参与对信长袭击。后来又出任秀吉家臣,成为马回众,其后参加小牧长久手之战和小田原征伐获得了功绩。日后协助秀吉开启文禄庆长之役,驻守名护屋城。文禄四年,由于他对秀吉的长期效忠,最后拥有八千石的领地,官位为从五位下因幡守。庆长三年秀吉举办醍醐寺花会时,让他担任护卫,与片桐一起随扈信长之女“三丸儿”。

秀吉死后,这个男人继续为“淀殿”茶茶之子秀赖效力,获封一万二千石,跻身“大名”诸侯之列。同年发生关原大战、他与吉继加入了西军。在关原跟随吉继奋战,将山内一丰和秀秋麾下的多名家臣诛杀。由于遭到安治等人的背叛,以及高虎、高次的攻击,平冢最终支持不住,自杀身亡。死前,平冢命人将取得的敌将头颅及绝命诗句送到吉继身边。平冢的儿子为景后来参加夏之阵,死于若江之战。

当初我遇见失意时候的这个看上去厚朴而且温和之人,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爱搞暗杀。他最后一次暗杀却以失败告终,关原大战前夕,吉继命他查探秀秋动向,秀秋看似有意背叛,因此下令进行暗杀,不过秀秋事前已经察觉到暗杀行动,所以没有成功。

“他是个高手,”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也跟季通差不多,别被他失意文人的外表骗到了。而且我觉得他比季通更狠,他属于毫无底线的冷血杀手一类。”

“谁说我没底线?”厚朴之人放下菜篮,向我行礼之时,闻言不禁啧然道,“我的底线就是忠于秀吉大人和主公一家。这跟季通不一样,他虽说是蒲生的家臣,却又暗地里跟咱们秀吉大人通好。”

“有什么不一样?”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你不也装作跟光秀大人眉来眼去么?哪一天你又改投光秀大人,跑去装扮成他手下,我也不奇怪。”

在我看来还真是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看似失意文人的家伙和落魄文士模样的季通,最终在关原战场一起为忠心于秀吉家族的三成与吉继效力,同一天战死。

战云密布的那些令人不安的日子,我在小亭煎茶,家康在亭内招待自号“惟新入道”的义弘。那阵子我心情恍乱,既看不清义弘的真实意向,也还不能想象平冢这样的有心机之人居然明知实力悬殊,竟仍肯跟随吉继做出了临战之前改换阵营支持三成大人的抉择。当时聆听平冢在楼阁上拨弦自吟岳珂的宋词:“澹烟横,层雾敛。胜概分雄占。月下鸣榔,风急怒涛飐。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历历数、西州更点。”

其实他们这种人的抉择,或许一切已然早有由头。有些人,家康是拉拢不动的。

“在想什么呢?”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问了一声,我摇了摇头,抬眼望着那个失意的男人挎着菜篮子蹒跚而行的背影,听到他哼吟着曲儿,拖着伤腿进入院子之时,阿初在里面问道,“平九,你哼唱的是什么呀?”

“鹧鸪天。”失意的男人回答,随即又有哼唱之声从院落传来,“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日后我还听到他不时哼唱这首范成大的宋词。桃山年代,这个爱吟宋词的失意男人一度不再失意,曾经使他失意的秀吉,将他留在身边。我到秀吉的城中居住的那段日子,曾听这个不再失意的男人在窗外又拨琴弦吟唱另一首宋词:“霭芳阴未解,乍天气、过元宵。讶客袖犹寒,吟窗易晓,春色无聊。梅梢。尚留顾藉,滞东风、未肯雪轻飘。知道诗翁欲去,递香要送兰桡。清标。会上丛霄。千里阻、九华遥。料今朝别后,他时有梦,应梦今朝。河桥。柳愁未醒,赠行人、又恐越魂销。留取归来紧马,翠长千缕柔条。”

这首宋词,道出了我那一天的心情。时值“小牧长久手之战”爆发前夕。斡旋已经阻止不住战争,信雄诛杀重孝、义冬、长时三位据说暗通秀吉的城主,指责秀吉蓄谋分裂他在尾州和伊势的领地,点燃了他与秀吉的这场战火。此般举动,无疑是向秀吉宣战。此事发生后,家康一得知讯息,立即先率领八千兵力从三河滨松城出发,集结各路人马,迅速进驻信雄居住的尾张清洲城。家康兵力三万五千,加上信雄兵力,总数约六万余人,结成联军。秀吉得知家康驰援信雄的消息后大怒,命其余将领挟山崎、贱岳两战皆胜之余威,先行开战,自己则点齐兵马,统率号称约十二万五千大军开拔至伊势、尾张一带准备开战,此事即成为“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导火线。

天正十二年三月九日,信雄令神户正武进攻龟山城,其城主关盛信得到秀吉麾下蒲生氏乡的支援,而得以击退之。翌日,秀吉得到伊势地方已发生战争的消息后,立即派遣堀秀政会合关盛信、泷川一益攻击交通要冲──伊势峰城。由于此时斡旋已无力,我就在这一天离开了秀吉的居城,悄往清洲。秀吉出兵之前曾嘱咐把我留下,他的军师如水也说此战于我吉凶难兆,不可前往交战中的险地。那个爱吟宋词的男人似已看出我去意暗决,但并没有阻挠,尽管三成大人想追截,我已逃了很远,他追不回。

有乐那位疯眼哥哥当家的年代,我总想逃出清洲。却没想到,离开之后,我还会再次重返清洲。而且还将来来回回许多次,每一次回来,越来越像回到家了一样。甚至不再在园子里迷路,尤其是“清须会议”期间,信雄邀我回来探望阿市母女和有乐他们,那阵子我终于在这片园子里走熟了。关原大战之后,我抚养成长的忠吉成为清洲城主,他一度还接我到清洲居住,说要让我在这个园子里安养天年。没想到这里会成为我的家,但我在这个地方其实会触景伤情,难免心头黯痛,住不长久,最终还是离开了。

由于在关原大战中追击“敌中突破”的义弘之时负伤久未痊愈,七年后忠吉死于伤势恶化,年仅二十八岁。为帮着料理他遗留的身后诸事,我又回清洲,满怀感伤地看到那片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园子已然冷清凋敝。

我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就连曾经守护在这里似乎从不离开的贞清也不在了。信长的这位马回众侍奉从信雄到忠吉的历代尾张之主,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乡,为此屡次拒绝受封外地。贞清在忠吉去世的前一年亡故,他儿子战死在本能寺之变,后来他变得多愁善感,常常抱着谢顶老头遗留下来的旧琴,坐在廊下拨弦吟唱元曲《山坡羊·北邙山怀古》: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这首散曲的作者张养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回顾了历朝历代的兴衰交替,伴随着各个王朝的兴亡交替,是无休无止的破坏,无数的财富化为灰烬,今天的赢家笑看风云,纵然盛极一时,谁能保证他不是明天的输家呢?诗人感叹,这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少之时常年跟随信长鞍前马后的贞清曾回忆说,从前信长就像史书所载的“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那样,然而结局又跟那些埋葬在北邙山上的君臣们有何不同?即便生前把荣华富贵、风云庆会享受个够,然而死后也不过是北邙山下的一抔土。但凡是人,便不免一死,而一旦死去,便万事皆休。那么,生前的尊贵与否,死后的衰荣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藤孝曾说,人称“老楠”的谢顶老头爱抱着琴在廊间弹唱这首凄怆悲凉的散曲。“老楠”离开人世后,贞清拿起了他遗留下的旧琴,在那片日渐冷落荒凉的园子里独自弹唱同一支曲词。后来连他也不在了,园子里一片幽寂。

由于忠吉并无子嗣,他的尾张领地后来改封弟弟义直。然而义直也不愿意再来这片园子。贞清的子孙后来代代是尾张藩士,听说他们住在城里,也都不爱再回这个已然冷清的地方。

“你瞧贞清,又去跟老楠学弹琴。”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他原名叫‘匡范’,小一辈们不晓得他也是小豆七鎗之一。贞清作为主公的马回众历经百战,六次取得一番鎗的功名。萱津合战和桶狭间合战都以鎗法建立了功勋。据说他反而是主公的一门,但详情不明。”

我转面问道:“什么意思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说道:“意思就是比同一族更亲近,属于同一家门。他儿子也跟随在主公身边侍候,名叫弥三郎。你别看贞清跟着友闲整天跑前跑后,其实他是个城主,被封到别的郡,他不肯去。虽然官至将监,非但他自己没当一回事,别人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然而谁拉拢他都拉不动的,秀吉说便连主公也未必拉他得动,或许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清洲这片土地。”

谢顶老头在廊间看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路过打招呼,并不理会,抱着琴自顾说道:“元明宗天历二年,因关中旱灾,张养浩被任命为陕西行台中丞以赈灾民。张养浩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数年前他辞官隐居,决意不再涉足仕途,但听说重召他是为了赈济陕西饥民,就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应命。他赴任前往西秦的行程中,亲睹民众的深重灾难,感慨叹喟,愤愤不平,遂散尽家财,尽心尽力去救灾。他途经潼关,抚今追昔,将所见所感,赋成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这支散曲没听你弹过,唱来听听?”

“张养浩在元武宗时官任监察御史,因抨击时弊被免职。后复官至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元英宗至治二年又辞官归隐,此后屡召不赴。元文宗天历二年,关中大旱,张养浩方肯为民复出,致力于治旱救灾。到官四月,劳瘁去世。追封滨国公。”谢顶老头怆然拭泪,拨弦弄中吕之调,倚柱弹唱,“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太悲凉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常听你来回都是弹唱他的这些‘山坡羊’,诸如什么《骊山怀古》:“赢,都做了土;输,都做了土。”以及《洛阳怀古》:‘功,也不长;名,也不长。’怎么差不多全是这种腔调呢,太吊儿郎当了吧?”

“不论兴亡,都是百姓苦。这才是颠扑不破!”谢顶老头随手拨弄丝弦,头没抬的说道,“历史上无论哪一个朝代,它们兴盛也罢,败亡也罢,老百姓总是遭殃受苦。一个朝代兴起,大兴土木,扰民甚于灾难;一个朝代灭亡,在战争中遭殃的也是平民百姓。历代王朝的或兴或亡,带给百姓的都是灾祸和苦难。不只有沉痛的感慨,张养浩的仕途经历,决定了他的怀古散曲中自有一种参破功名富贵的透彻,在他的散曲集《云庄乐府》中,以‘山坡羊’曲牌写下的怀古之作有七题九首,其中尤以这一首韵味最为沉郁,沧桑悲凉之气最为浓重。比起一般文人书生,以他这样高的身份地位当然看得更透也更深。此曲为云庄杰作,你不懂就不要说什么了。”

虽然仰慕张养浩这般大人物,谢顶老头自己的官位却似越当越小。后来他去给三成大人的父亲石田正継当簿记官。因获三成大人举荐,去世前叙任从四位上、河内守。幸而死于石田家族覆灭之前,未遭池鱼之殃,总算善终。

“我也会弹几曲,给你们来一支元曲小令,调寄中吕,同属‘山坡羊’,一生浪迹江湖的词林宗匠、不羁之人张可久佳作《酒友》。”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拿起贞清手上之琴,拨弄几下,奏出轻快之调,悠然弹唱,“刘伶不戒,灵均休怪,沿村沽酒寻常债。看梅开,过桥来,青旗近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窄,不够酾。哎,我再买。”

唱毕搁琴,掏出酒壶自饮,笑道:“不肯戒酒的刘伶,乃是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由于嗜酒,其妻劝戒,他假意应承,并嘱她备办酒rou,拜神设誓;老婆上当给他办了戒酒宴席,刘伶向天祝告:‘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于是饮酒食rou,酯酊大醉。”

“山坡羊的怆凉意境,”谢顶老头翻了翻眼,摇头说道,“就这么给你糟蹋了。识趣滚一边去!不要妨碍我们怀古……”

贞清取琴拨弄,说道:“是了,久久。刚才看见那谁找你呢,说要你回头顺路去关盛信那里拿两三只羊,晚上做火锅吃。”

“我怎么能拿得动两三只羊?”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翻出廊栏,蹦回到我旁边,说道,“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拿羊。帮我拿一只,好不好?”

我蹙眉问道:“活羊吗?”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地说道:“应该是宰净的吧。是不是呀,贞清?”

“三河殿让人送来的山羊,大军一样沿着羊肠小道那边绵延而来,你说是死羊呢还是活羊?”贞清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活羊好拿,你挑两三只,赶回来就行了。别带她去,万一公羊发飙,被羊角撞伤就糟了。你乱带她四处跑,当心主公看见了找你麻烦。”

“别担心,主公看不到的。我从小学会了跟他周旋捉迷藏,”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拉着我就跑,笑道,“他不可能无处不在。”

我小声问道:“不是说,带我来要马么,怎么变成拿羊了?”

“不就是马么?”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带我转进一处院落,先蹦入庭园里笑觑道,“这只马够不够大?快过来骑它!”

“马在院子里面吗?”我忙跟过来一瞧,只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骑在一匹木马上前颠后翘地玩耍,随即抬腿离鞍,向我笑吟吟的说道,“这个就给你玩了。你先在这里骑着玩,我去牵羊回来,等会儿你想骑羊也行。”

“木马?”趁我一时傻眼,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不顾挣扎,抱我放在木马上,随即溜掉。话声从院外传来,“等我去牵只大羊来给你骑。”

我不由郁闷道:“骑这些东西,能骑回我家乡那么远吗?”忽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吟道:“闭门家中坐,rou鸡飞进窗。”我转头寻觑之际,陡觉木马摇撼骤剧。

“倾国倾城,”一个翻着白眼的摧颓老叟柱着拐杖,坐在花池边的石凳上说道,“鹰轮国人有句类似的谚语,指的是特洛伊的海伦。她被小白脸忽悠私奔,逃家之后,引起了一场木马屠城的浩劫。”

我正要从这匹好大的木马背鞍爬下来,那翻白一双浊眼的摧颓老叟却伸杖拨撩木马,使得又前颠后跷加剧,让我急难下来。每当木马剧烈摆动之势要减缓,他又伸杖撩动。我懊恼道:“老爷爷,你搞什么啊?”

一人骑牛从走廊里经过,见状说道:“别理他!三伯公你干什么乱逗人家呀?”随即扔一只木屐过来,啪的打在摧颓老叟头上。

我闻听甜嫩的声音转出廊间,投眼只见信雄骑着一只奶牛,忙着又朝那摧颓老叟投屐,口中叱骂:“三伯公,走开!你都疯了,还跑出来作弄人……”趁那摧颓老叟狼狈奔蹿走避,我乘机爬下木马,问道:“那是谁呀?”

信雄骑在牛背上张望道:“好像是三伯公。他早就疯掉了,而且是瞎的。从我小时候他就爱埋伏在院落里,伺机冒出来作弄人……咦,jiejie你怎么也来骑东西?要不要一起骑牛四处转悠?”我愕望道:“你怎么在家里骑牛啊?”

“这个不是一般的牛,是西班牙牛。”信雄在牛背上说道,“它从小就是我养在家里的宠物。善长他们刚从伊势那边让人带来陪伴我的,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吗?它叫‘阿好’,我让婢女们唤它为‘好姐’……”说着,掏出一支竹笛,吹了几下,牛往前走。

一个穿肚兜的小孩儿悄悄跟在牛后面,趁信雄伸手要拉我,突然点个鞭炮嘭一声大响,吓得那头牛受惊乱跑,信雄伸手拉了个空,被牛驮着奔出院落,往曲廊幽深之处一溜烟跑去。

我听到信雄在远处发出甜嫩的惊叫,以及一路撞东西的磕碰之声,不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有事,便跟过来瞧。穿肚兜的小孩儿乱扔鞭炮,噼啪炸响,给我平添了几分险情。我见仍没消停,正要去卯他脑袋,那小孩儿急忙开溜,奔出甚远,叫嚷道:“熊之丞,你快跟泷川一积出来保护我。哥哥有个女保镖很凶,要追着打我……”

“不保护,”一个椭圆脸的小孩从假山石间伸头说道,“我听说她或许要成为你mama,谁敢招惹她?”

穿肚兜的小孩儿闻言咋舌不已的愣望道:“什么?我mama?不会吧?”椭圆脸的小孩从假山石间冒出来笑道:“或许也要成为你哥哥信雄的mama,谁叫你们没mama呢?听说她就是了!”

“简直了!”不只那穿肚兜的小孩儿为之傻眼,就连我也忍不住啧然道,“你听谁说的?”

椭圆脸的小孩从假山石间又冒半张面孔出来,笑嘻嘻的说道:“先前听我妈说,信好、大洞、长次,你们三个的mama就是她了。”

“又简直了!”不只那穿肚兜的小孩儿以及另外两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更小的娃娃嘴为之张,就连我也忍不住瞠然道,“我怎么会冒出这么多小孩儿来?旁边那两个还没完全断奶吧?你看那嫩嘴一张一合的,还流着口水,我拿什么喂给他俩吃?”

“左边那个流口水的家伙是老十,幼名叫良好,母不详。不知是不是你偷偷生的?总之,预备长大取名叫信好。”椭圆脸的小孩伸手敲着那两个小脑袋,向我引见,笑道,“右边最小这个还没学会直立行走,只会爬行的家伙是小幺,男丁排行十一,生母也不详。不知是不是你私下里生的?总之,乳名是缘,有乐说想给他取名叫长次。”

随即又敲打穿肚兜的小孩儿脑袋,发出敲瓜一样的声音,笃笃作响,说道:“这个是‘大洞’,亦即老六。名字与其祖父相同,也叫信秀。他弟弟‘小洞’,又名信高,以及阿振和信吉是同个mama阿锅夫人生的。我一直想问,‘大洞’的mama是不是你呀?因为没人知道谁生他出来……现下可好,连‘大洞’也有mama了。感谢主!”

这个名叫“熊之丞”的椭圆脸小孩,后来忽悠表兄弟信秀一同在大坂受洗,不顾秀吉皱眉劝阻,正式成为耶稣徒。教名“佩德罗”的信秀晚年剃发出家,法号浦坊。他娶稻叶贞通的女儿玉云院为正室,生有儿子重治、虎法师以及一个女儿。其女嫁给氏真后代,为西尾那边分家的氏教生子盛教。文禄年间信秀罹患麻疯病,在京都去世,安葬在京都大德寺的总见院。

信好、大洞、长次自幼由父亲信长的家臣照料,长大后跟随在秀吉身边。由于秀吉的照顾,信好官位升到从五位下、左京亮。大洞被秀吉唤作三吉郎,官至从四位下、侍从,被赐姓羽柴,通称羽柴三吉侍从。长次成为秀吉的马回,与哥哥信吉一起从属于吉继阵营,在关原随平冢同阵作战,与平冢为广一道战死。

“感谢主,”熊之丞唏嘘不已,“终于让他们有mama了。不然这些小孩真不好带,你看他们一个个跟蠕动的肥虫似的……”

小娃娃们爬过来,张着嫩嘴,流着口水,急着在我身上找东西吃,嘟囔道:“抱抱!抱抱……”我不得已,抱他们起来。熊之丞飞快溜走,边跑边说:“交给你了啊,没我的事儿了。”穿肚兜的小孩儿也跟在后边跑,在远处会合了那个名叫一积的咧嘴傻笑家伙,爬过曲廊栏杆,翻身窜越到花树丛中去了。

我抱着两个流口水的娃娃,兀自不知怎生是好,鼻际忽闻有股异味甚臊,低头瞧见衣襟湿了一片。

“给尿一身了是吗?”有个昂首挺胸的大个子妇女走来,瞧见我的狼狈样子,笑觑道,“这些小孩不好带,听说也跟主公小时候差不多一样调皮,你胸脯上边爬着的那个最顽劣,当心被他咬到。赶快放他下去,我中过他的招,痛得要死……”

我手忙脚乱之际,闻声转面问道:“你是他们奶妈吗?”

“我不是他们奶妈,”昂首挺胸的大个子妇女过来接应我,口中说道,“我是茶茶奶妈。前些天我回娘家一趟,接儿子治长过来这边住。然后又去大野姬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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