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秀吉高兴,我悄悄问他一件事儿:“你们主公那里是不是有个‘安土殿’呀?” “哪有?”秀吉玩着小茶壶道,“没有,一直就没有。” 我纳闷道:“安土殿不应该是他老婆才对吗?归蝶夫人去哪里了?” “你问这干嘛?”秀吉啧了一声,转头四觑没人在旁,伸嘴飞快地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归蝶夫人去哪里了,自从主公取她娘家后,她下落一直是个谜。” 我疑惑地抬手指敲着腮问:“那……他其余的女人呢?”秀吉皱着脸觑看我的神态,鼓起嘴道:“主公虽有几个侧室,但他女人不多。死的死、病的病、老的老,我觉得他不是太喜欢找女人,除非为了生孩子……你问这干嘛?” 我拍他一下,仍是要问明白:“那……他的女人里面,有没有人叫‘安土殿’的呢?”秀吉被拍一下,高兴道:“你的手真好看!安土殿?没听说,安土哪有殿?要是真有,我还能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我咬着下唇想了一想,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问道:“假如他们叫我作‘安土殿’,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秀吉吃了一惊,抬头问道:“有人真的这么叫了?”我咬着下唇,朝他点了点,见他怔在那里,居然没话儿,我不由推一下他瘦嶙嶙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想?” 秀吉恍然如梦初醒,张大了嘴,手抓头发,转头看看左边,又转头望望右边,似觉犹难相信他所听到的,抬眼问我:“谁这么叫你?” 我郁闷地瞅着他的怪异神态,搓着衣角说:“一个名叫‘友闲’的老头,还有小姓说信忠也称我为‘殿下’,而且我在那里的时候,那些小姓和侍女都跪了一地。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来着?” 话刚说完,突见秀吉跪伏在我脚下,而且肩背颤抖起来。我吃惊道:“你抽筋了吗?别吓我……” 我本来要搀拉他起身,不料手刚一伸,秀吉慌忙缩身后避,还低下头,颤声说道:“夫人,你别吓我才对!我……我不相信!主公突然想续弦,这……这不是小事!不是纳个侧室收个小妾那么简单,而且竟然挑的是你,不……不妙啊!闹不好,要出大乱子的。别再扯了,我不要听!就当你喝多了,或者我喝多了,或者友闲这老家伙喝多啦?到底谁喝多了,我搞不清楚了。小六,你看呢?” 那个赤须家伙在树丛里被蜂叮了一脸,叫苦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装吧你,”秀吉转头一瞧,懊恼道,“故意弄‘苦rou计’装蜂蛰是吧?我却不小心听太多了,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而且我被主公罚蛰居的时候,有乐帮过我。眼下不能不为他说句话,夫人,你父亲是‘筑后守’,我是‘筑前守’,咱们一前一后,得帮着有乐建功立业。要帮忙,不要添乱。” “你家胜赖是没棋走了。”头上有蜜蜂环绕的赤须家伙说,“换作是我去那边当他,也一样越走越没剩多少棋路。” “谁现在说胜赖?”秀吉闻言转面,见那赤须家伙又浑若没事一般在那儿玩蜂,不禁笑骂,“我就说吧!早看出你刚才是装作被蜂蛰了。不过你说的是废话,现下我会在乎胜赖那边的死活?万一主公真的犯糊涂,咱们这边麻烦就大了。” 随着货郎鼓的声响,一个吊儿郎当的白净小子提着两壶酒走过来,笑吟吟的在山路老远就说:“藤孝大人刚才到主公那儿了,我侍候完沽了两壶好酒赶快跑过来,咦?踢球那个漂亮jiejie也在这儿呐,需要什么时髦用品记住找我啊,随便跟谁一打听‘名人小久久’,就会有人领你去找到我。或者写个单子让人递给我也行……” 我忍不住转头跟他说:“我总算弄明白了,不是权六弄高次他jiejie身上发痒的,当然也不是你搞来的爽身粉之故。我觉得问题应该出在她前夫孙八郎的身上。”那白净小子笑问:“何以见得呢?” 我红了脸,支吾道:“怎么发现的,我不能告诉你。总之……”其实很简单,我被权六抱着胡搅蛮缠好一阵子,身上都没痒,那当然就不能怪他引起高次的jiejie发痒了。由于高次的jiejie还老爱跟前夫孙八郎幽会,我觉得她的痒跟孙八郎有关。 “去他的孙八郎,以及高次jiejie的爽身粉!”秀吉懊恼地把那白净小子拉去一边,忙着打听,“现下谁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秀政,我问你。刚才有没听到藤孝跟主公说了什么值得我们关注的事情?” 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道:“也没说什么,藤孝大人一进来就问:‘右府大人最近又得到什么宝贝呀?’主公显得有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样子,说:‘宝贝不少,最宝贵的是人。’藤孝大人落座后笑问:‘谁不知你向来是宝物狩,怎么也狩起人来了?那么是哪一位宝贝呢?’” 秀吉不由得瞧了旁边的赤须家伙一眼,啧然道:“别跟我卖关子,赶快说!” 白净小子说:“当时我也觉得奇怪,只见主公抬手往屋外某个方向一指,说‘她!’然后沉默一阵,才对着藤孝大人含惑不解的眼光,发狠似的说:‘我已迫不及待要带她到安土城,开几场最漂亮的茶会给大家看看。尤其要请宗及他们来,还有那谁和那个谁。再开几场球会,把那个谁谁从相国寺拉出来跟我的妞儿……啊呃,不要这样说……跟我家的妞比一比。’我在门边听得嘴都合不上,藤孝大人也奇怪的问道:‘这么着急要向大家献宝?看把你猴急的……谁呀?难道传闻中的镇城之宝安土殿有着落了?’没想到本来只是打趣调侃般的随口提及‘安土殿’,然后屋里的气氛就变得很怪异了。” 说到这里,发现秀吉与那赤须家伙相觑一眼,又一齐瞧向我,白净小子似是一愣,随即听到秀吉问:“怎么一个怪异法?” 白净小子伸嘴到秀吉耳边,眼瞟着我,低声说:“主公莫名地发火道:‘我什么时候说安土殿?你们净会捕风捉影,我只是跟那谁谁提过一个不成熟的大胆想法,就被四处拿去说开,你们这么快就都知道了?有什么呀,我就不能让你们叫她作殿下吗?我……我带她回安土城是为了更好地照顾自己家女眷,你们就会胡猜。谁说我要续弦?整天在那儿说啊说,我就不能续个弦?’这一通令人摸不着头的发作,就连平日能坐下来与他有说有笑的藤孝大人也被弄得尴尬不已。幸好后来信忠大人到了,谈起别的事情,引开了主公的注意,要不然藤孝大人真的好难下台阶。不过信忠刚谈起即将开展的战事,主公突然说:‘让长益入主深志城,这个想法很好。其实我还想让他随后接手高远城,不过可以先让那边的降将干一阵子城主,稳下当地局势再说。然后信州这个地方最好由我们自家的兄弟来管治,如果长益在那边能干得下去,将来就给他打理好了。甲州、信州这类地方民风彪悍而且遗孽多,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尤其是三河那帮鸡贼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乘机偷食。’信忠大人赞同主公的意思,不过他对是否铲除信玄公的子孙一个不留,跟他父亲的看法比起来还显得犹疑,不那么果决。” 我听着又难免心下郁闷,把碗往秀吉手里一搁,揩着嘴问那白净小子:“自从那天棚塌之后,你们都不排练了么?”白净小子怎知我揣何心思,笑吟吟地答道:“练啊,今晚和明后天都要到新剧场那边练到熟才行。你来不来?” “兴许吧!”我朝他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我这就要去新剧场那边踩个点儿,就是不太记得路怎么走了。” 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道:“这个小地方也没多大,怎么不叫有乐带你去逛熟?”我做个不知所谓的嘴形,说道:“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里。”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道:“我知道。听说他mama要来,他就拉着长利到山坳下的岩屋小院那边先打扫房间去了。” 我不由奇道:“他mama是谁呀?”白净小子笑道:“岩室殿呀,老主公信秀大人的最后侧室。”我不禁“噫”一声,挠嘴道:“他mama还活着?我以为早‘挂’了,提都没提过……” “没挂,”白净小子笑着说,“他mama一直在他领地那边住着,给他照顾小孩。” “他有小孩?”我更加惊奇,随即又感懊恼,“这个王八蛋……” “有啊,”白净小子笑道,“他从来没告诉你吗?” 我转身就走,闷头一迳在他们愕望的目光中走出老远,直到撞树,猝然吃疼才回过神来。我提脚踢了一下树,痛叫一声哎呀,蹦跳着溜进了旁边那条分叉的绿荫小径。 走了一阵,正感又要迷路,却见树下立起一个拿锄头的白脸小子,朝我打招呼:“jiejie,过会儿要去踢球吗?等我种完这几棵树苗一起去,好不好?” 我心念一动:“踢球那地方似乎也对路,不但通往新剧院,更重要是那儿有座迎宾楼。这么大的客栈,找匹马来骑,应该没多难。”打定主意,就停足而望,问道:“谁要你在这儿种树来着?猴子吗?”那白脸小子边挖坑边说:“宁宁夫人让我们这些小辈来帮着种桃树,清正他们去山坡那边,我在这儿凉快些。” 我见他不时投眼望向我身后,但我转头却没看到后边有什么。白脸小子见我疑惑的样子,就凑近悄声说:“你后边跟着的那两个似乎是甲贺的,jiejie如果嫌他们烦,要不要我帮你鸠杀之?” 我转身又张望一阵,没看见有谁跟着,觉得又被忽悠一次,蹙眉道:“为什么不说‘鸩杀’却说‘鸠杀’?” “掩人耳目听说过吗?”那白脸小子笑道,“这么恶毒的事怎么好明着说?” 随即搁下锄头,拿草帽儿为我扇风,殷勤的说:“我是片桐。不过jiejie你叫我且元就可以了。” 我问:“踢球的时候见过对吧?”那白脸小子掏出个手帕包着的果子,殷切的凑近说道:“对!jiejie口干了吗?请你吃个水果润润喉。” 我瞥见他手里捧上来的鲜红诱人之果,不觉后退几步,问:“吃了会不会死?”那白脸小子摇头道:“不会。” 我瞥他神色,蹙眉道:“真的?”白脸小子点头道:“我保证!” 说着扔过来,一个面有病容的家伙扛着锄头刚好路过,晃手一接,边吃果子边走。我和白脸小子在后边愣望,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问:“那是谁呀?” 白脸小子回答:“他就是我们秀吉大人身边那位孔明一样的军师重虎。这个家伙很厉害,听说他只用十七个人,就拿下了龙兴公子的主城稻叶山,然后又将城池原封不动归还龙兴,一举震动天下。那时他还年少,见其主龙兴公子冥顽不灵,决意以行动劝谏龙兴,就率领十六人营造出大军来犯的假像令城中大乱,斩杀了城将,龙兴亦在混乱中化妆成妇女逃亡。得知固若金汤的稻叶山城已经易主,对龙兴公子领地垂涎已久的信长公立刻派人前来,要重虎加入他家,许诺赏给半个美浓之地,却被重虎拒绝。后来重虎将稻叶山城交还给龙兴,申明自己是为了激励龙兴振作而进行此一夺城举动,随后便远逸隐居近江的山中。其事迹引起了秀吉大人对这个拿下了稻叶山城却又放弃稻叶山城的人产生兴趣,面对秀吉大人的三顾之礼,重虎深感其诚,于是在他旧主家族灭亡后出仕信长公麾下。此前在长秀的谋略下,信长公已经拿下了龙兴公子大部分地方,使稻叶山城完全陷入包围,撑了没多久,龙兴公子终究不敌,稻叶山城陷落,清洲军完全平定美浓之地。” 我吮着手指问:“不是说辉元大人像孔明一样吗,怎么这里又有个孔明一样的人呢?到底谁才更像呢?”白脸小子啃着指甲说:“辉元只是扮相看上去像,打起来就露乖。他们很快就要开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个面带病容之人没走多远就剧咳,还被果子呛得透不过气来,在我们愕望中踣倒在路边。白脸小子忙道:“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事。”边嚷边跑开了。 后来听说重虎没多久就死了,才三十六岁。 作为一个爱听故事的人,我平时认真听了好多故事。其中,秀吉和他小伙伴们的故事不少。而且由于他以前走过江湖,尤其爱结交各路能人异士,一激动就拉人拜把子。有一次,重虎看到秀吉赐给另一个军师如水“兄弟的誓纸”。重虎就劝告如水:“阁下与秀吉殿乃主从,非兄弟。誓纸之事请速忘记。”便将誓纸撕碎后投入火盆。如水受重虎训诫,终生引为自戒。虽然重虎从不跟秀吉拜把子称兄道弟,他却为秀吉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在军中病逝。 我觉得,秀吉这边的军营好像不太干净,他们光会吃喝,不爱收拾。我认识的好几个人先后病倒在兵营里,其中包括蜂须贺小六、重虎,以及后来突然发病死在营帐中的堀秀政。我还到秀吉那里察看过片桐掌管的厨房,里边果然不那么干净。而且他很爱捋起衣袖亲自下厨。 或许那个面带病容之人本来就病得不轻,未必只因吃了片桐的鲜红诱人之果就咳成这样。我不忍见他伏地剧咳不止,且还伴随着阵阵似乎透不过气来的促喘,就走过去给他轻拍后背,眼望四周,看到前边有片树荫很好,便搀扶他去那株大树下坐着歇会儿。 虽然我不是郎中,见到那人脸色很差,憋闷着难以透气喘息的样子,我担心如果就这么离开,剩下他一人坐在此处会更加难捱。想起那日曾从梅雪居士现身的寺庙里某个房间拣取了些我觉得有用的药物,其中似乎有这方面的。便摸索着找出来,拧开小瓶塞儿,给那人喂服。 这个名叫重虎之人似是已经很难受,快要憋不住又剧咳了,此刻我赶紧把能用上的药物给他服用。他毫不迟疑,张口便饮,后来就连再难吞的丸子也艰难地吞咽下去了。我拿他自己腰间的水袋给他喂了些水,陪他坐了一会儿,轻手揉搓后背,试着帮他顺气,感觉似乎缓过来了一些,至少没再猛烈咳嗽,渐渐的也显得能透过气了。 我心里暗佩:“那间摆放好多药物的禅房似乎曾是某位医师栖身之处,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敬灭’留下这么多好药,想不到还真管用。” 那个名叫重虎之人又饮了些水,待到喘息渐畅,看了看我给他拿在手里的小药瓶儿,低着头说:“和顺理气,看上去简单的医理,我吃了多少药也没能缓和片刻,不料今次服用过这些,竟得抒解不少。”我包了些药丸儿,又给他放在衣袋里,嘱咐他每天服用,随即坐在一旁瞅着他,歉然道:“这类的药,能用上的都给你了,可惜没有更多了。” 重虎将那小药瓶儿攥握手心,垂首说道:“我剩下的时间料想不多了,更多的药恐怕没机会吃。不过有了这些良药,剩余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郑重地揣起药瓶儿,转身朝我跪下施礼,低头说道:“先已风闻夫人许多事迹,今日得遇,果然不一般!” 我忙搀他坐下,说道:“只是借花献佛,没做什么真正能帮得上你的。”重虎躬着身,语声微噎的说:“没有人能像夫人这样帮过我。遗憾的是在下命难久长,没机会报答了!” 我微笑道:“举手之劳么,你指条路,告诉我该怎么走,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我要去迎宾楼那里。” “这个地方,”重虎指了路,又移手朝着山林外云雾覆笼的方向,目光显得若有所思,低叹着说,“我看也不是夫人这般身份的人物可望久留之处。越早走出去,倒也越好!” 我觉得他似乎话中另有所指,只是当时不明白,转觑而问:“我觉得好迷离。怎么走,好像都走不出去,而且不管往那边走,到头来发现都是困境。先生是有智慧的人,你怎么看?” 重虎望着远山云峦,喃喃自语般的说道:“夫人所感受到的困境,我想只是一时迷惘所致,其实答案一直早就埋藏在你心里。眼下我们面临的不算真正的困境,乱世之中充满机会,给每个人提供真正施展才能的舞台,几乎没有任何固定的东西去桎梏你,不论出身如何、本来是谁,只要愿意,都能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机遇,去改变命运。虽说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有痛苦,无可否认却是充满了机遇。我跟夫人不同,你不一样,既能适应太平之世,又能在乱世之中纵横来去、如鱼得水。而我这样的人,却只属于乱世。能生逢乱世,反而是我的荣幸。” 我摘了根草,含在嘴上,吮吸着青草的甘涩滋味,听他叹息。 “我觉得,我看不到太平时候了。不过其实,我更喜欢不那么太平的时候,没有形成那种强大的力量肆无忌惮地蛮横欺负每一个人,而在那种强权欺凌弱者的所谓太平盛世,让你感觉不论做什么、付出怎样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不论怎样折腾,到最后只会感到无力和压抑。虽然辉元公正在与我作战,属于敌人,不过以后你会发现,他这方面的看法跟我一样。” 我衔着草叶子,不由转面惑问:“什么看法啊?” “将来你就知道了,”重虎饮了口水,目光诮然自嘲般的说,“虽说彼此眼下为敌,不过我发现他看事情与我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在下之所以刚才发了这么多感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太平时世还没到来,仅似临近了一些,然而就算只是近在眼前,已令我有了越来越喘不透气的压抑和无力之感。” 随即他转面看了看我,涩然道:“夫人刚才问我,路怎么走。其实我已经走投无路,心里憋着的话我不敢对别人说,即便是秀吉大人,我也没跟他说过这些。听说夫人与本愿寺显如上人有故,我才敢在你面前发一会儿感慨。你认识村重大人么?总该听说过他的事情吧?” “弥介吗?”我想了想,说道,“我学茶艺的时候见过他,没想到他后来成为武将了,还是敢与他主公信长对抗的武将。不过我一直纳闷,印象中他那样性格温和的人怎么竟敢跟有乐他哥干起来了呢?最后打输溜掉,全家被诛了是吧?” 村重的妻子儿女仆从被有乐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下令屠戮,就连传教士佛洛伊斯也有记载:“他首先将一百二十名地位较高的女人绑在十字柱上刺死,第二次的处刑是对完全无罪的人处以残酷的屠杀,其残暴前所未闻。第三次处刑更加恐怖,毫无人道。他将五百一十四名民众分别关在四间平房,其中有一百八十人是妇女。他收集大量的木材,放火将他们活活烧死。那些男女发出悲惨恐惧的喊叫声。” 接着就连其一族子女数十人,也被斩首示众。村重从海路逃亡,得到辉元家的庇护,或许因为无法忘却那些死去的人,村重剃发出家。我问:“听说他取号‘道粪’?” “对呀,他郁闷啊,”重虎叹道,“换成谁都郁闷,而且内心充满自责,这样自怨自艾也是难免的。曾经当年‘天下威名弓取’的枭雄,从此渔父生涯竹一竿。那时断然决意对抗畿内的霸主信长公,困守孤城苦盼辉元的援军不到,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妻儿在城外被戮,拒不投降。一度震动畿内的反叛,终于流为无果的挣扎。光秀曾向信长公进言,只要村重投降,就免他一死。然而村重根本不予考虑,信长公因而大怒,疯狂地杀他家人,要刺激他。” 我听着不禁呶起嘴,说道:“唉,我也很烦他哥哥。村重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要急着反他呢?” 重虎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因为传闻村重被派去围攻石山本愿寺的时候,不忍见石山围城中饿殍遍地,默许他军营里有人输送了些粮食给城内饱受饥饿的人,这些流言传到安土城,引起了信长公的怀疑,命令村重只身前往安土城作解释。信长公的无情是有名的,而本愿寺已日薄西山,村重担心遭到‘卸磨杀驴’收场,不得已之下,向石山本愿寺法主显如上人送上誓书,与本愿寺和辉元家订下了盟约,还拘禁了秀吉大人派来劝说他的如水,等于树起反旗。藤孝闻讯向信长公禀告村重率军离开围城阵营,返归摄津的动向,此时村重已撤回了包围石山的军队。信长公派遣光秀等三人前往诘问,村重只是敷衍了事。然后,完成了据守城池作战的准备,而且将嫁过来的光秀次女送还其家。” 我听着不禁好笑:“光秀又夹在这种麻烦事里面,好难做人喔!他怎么总是这样子被夹着?” “其时许多人都见风使舵,纷纷降伏了,村重却偏偏在这当儿孤注一掷,与势力如日中天的信长公翻脸摊牌。”重虎饮了口水,叙说道,“不过围城十个月之后,秀吉养子八郎他家的军队阻碍了辉元的军粮运输,使城中粮食将尽。村重化装从懈怠的蒲生阵地逃出,手上竟然还抱着寅申壶、立桐筒这些知名茶具。主帅抛弃将士,完全不顾名誉地逃走,导致城内军心彻底崩溃。清洲军大将泷川得知此事后甚至不敢相信。随后攻城拔砦,守将多人自杀。泷川大军攻势下,村重的溃兵纷纷逃入城中,啼泣遍地,战况极为凄惨。最终在光秀大人说服下开城,信长公命恒兴的长子担任城主留下镇守。” 我听得入神,唏嘘道:“精彩是精彩,不过这些事怎么没听有乐提过?他应该也是认识弥介的呀。” “你别跟他讲这些,他们两人合不来,”重虎饮着水,涩然微笑道,“与光秀、藤孝合称信长公身边三大文雅之士的村重,同那位自号‘有乐斋’的长益公子向来风气不合。据他们茶艺同道说村重修养很高且认真,在他眼里长益公子则不太专心。而且他总怀疑长益当初去学泡茶是为了泡你,这使他更加鄙夷,除此以外,两人性格和想法也不合,村重渴望建功立业,在其主公麾下的地位提升更快些。与此相反,长益公子身为信长公的亲弟,终日只以‘活着、喝茶’为乐。懂得优势、劣势,按自己的能力从不以求封为目标,悠然生活,只为享受人生善始善终。村重在反叛失败后才真正专心于茶艺,竟然越来越理解有乐的活法,此后改号‘道薰’,最近听说他这样感叹:‘比之高观远瞻,求功利,不若平实而求生,方寸间自成天地。’然而有乐还不知晓村重的这些转变。” 听他谈及有乐,我绞着手,在那儿含着草叶子笑道:“我觉得有乐是个很好玩的人,跟他在一起,心里没什么负担,而且很轻松快乐。不过他有时候也很让人郁闷……对了,咱们刚才一开始在聊什么来着,怎么就扯到了这么远呢?” “刚才说到我才是真的走投无路,”重虎垂下眼皮,涩然道,“如水仗着往昔与村重同为耶稣会老教友的交情,前去说服村重,不料反被村重囚禁,还在牢笼中弄瘸了一条腿,如水的失踪被流传为他投降了村重。此事传进了信长公的耳中,命令秀吉大人诛杀如水在他家的嫡子松寿儿。秀吉大人也不好做,就睁只眼闭只眼让我藉回乡养病为名,将松寿儿从城中暗渡陈仓带回菩提山城加以保护。后来泷川和恒兴攻破村重之城,如水得到营救,但那时对好友如水性命安危的极度惊惧与对信长公的气愤,使我的病情迅速恶化。更糟心的是,私自藏匿松寿儿之事被信长公知晓了,他现在已经变得疑神疑鬼,对于部下稍有背叛之举决不轻饶,这件事情早晚要算帐,恐怕不会放过我。” 我听着也不免为他担心,绞着手,蹙眉问道:“那……该怎么办呢?你这么聪明,总会想出法子的,对吧?” “为何我生来不傻一些呢?”重虎拿着那个鲜红诱人之果,看了看,却在苦笑,“死期已经来临,我只希望在阵中死去。” 我闻言一惊,问道:“片桐给的这个东西果真有什么不对吗?” “有的时候,毒药也能是治病的良药,”重虎拈起那个果子示意我瞧上边插着一根银针,随即拔给我看,说道,“片桐之母,据说出自药物世家,祖辈有许多不外传之秘,甚至以毒攻毒,也曾经治愈不少人。到了他母子这一代,治愈之术早就丢得净光,只学会用毒,能不动声色之间,取人性命。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人好心提醒过,他给的东西,不要随便吃。不过这枚银针可以让你知道,果子应该没毒。它只是引起我咳嗽骤剧,唉!连水果都吃不成了,还能活多久?” 我听了才稍感宽心一些,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小心,悄悄用银针试过了。可惜我没带银针在身边……” 重虎听了就把银针给了我,随即想了一想,又从腰后取出个不大的竹筒,示意我瞧里边一卷书简,低咳着说道:“这卷残简是昔日在山中从一位高人处获得,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拿去收好。平时不要轻易打开它,只在遇上许多敌人围追的情势紧急时刻,便取出残卷,一只手拿住,指头按在这个地方,朝敌人甩开竹简,一甩即收,又松开指头所按之处,竹简展卷之后又会自行回卷收拢如初。别只用一次就丢掉,还可以反复使用数次。不使用的时候就束上这个套索,打上活结,留它在竹筒内。” 我拿着竹简,好奇地问:“甩开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呢?”重虎帮我收好,让我揣起来,忍咳说道:“只须一甩一收,便趁机逃脱。记住,甩的时候不要朝着朋友啊!” “尤其不要拿它朝着我这边,”树后一人探出半张蜡样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先瞥一眼,又缩回去,皱着稀疏之眉,冷哼道,“小姑娘,你拿了竹中杀器,不小心会弄死整条街人的。收好了没有?收好了我才出来。” 这让我很惊诧,在树下坐了半天,不料树后有人。我连忙小声问:“树后有一张死样活气的脸,是谁呀?”重虎却似并不奇怪,垂着头低咳道:“他叫如水,是秀吉的毒药来着。”我听了不禁纳闷道:“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树后那张蜡色之脸又微露半张出来,小心谨慎地瞧了瞧我手上,见我已收好了竹简,他仍是没贸然现身,又缩回树干后边,冷哼道,“秀吉大人见我好用计略,起初对我有戒心,重虎劝他放胆用我,进谏说:‘毒药也能是治病的良药。’秀吉听进去了。” 我听了方始恍然,见如水这般人物竟亦如此忌惮竹筒中那卷残简,我不由地探手摸了摸,心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厉害的东西我还是别随便拿出来使用。或者,回家乡后找个地方挖坑埋起来藏好。” “你摸它干嘛?”那蜡色面孔之人从树后探眼觑见我坐那儿摸,又忙缩回了头,啧然道,“重虎,你怎能把这样厉害的东西随便交给小姑娘拿去玩?” 重虎微微一笑,说道:“跟人一样,每样东西也各有它的因缘和归宿。在我看来,越是厉害的东西,越不能交给厉害之人。比如说你,我就不敢放心将如此杀器交托给你。” 那蜡色面孔之人在树后冷哼道:“你那东西我不需要,只是别朝着我就好。在我而言,计略就是杀器。” “对我来说,任何东西差不多都是杀器,”重虎靠着树坐望天空,手拿那枚鲜红之果,转动着说,“我快死了,就连这果子也几乎杀了我。” 那蜡色面孔之人在树后低哼道:“片桐家这种看着嫣红诱人的果子本来就能杀人,只吃它还没什么,若和蜂蜜一起吃,便使人腹胀而死。” 我听着正自暗犯纳闷儿,重虎瞅着天空仰面笑道:“据说,人快要死在野外的时候,天上会有一些鸟在盘旋,等着伺机啄食。如水,你有没看见?” 那蜡色面孔之人在树后冷哂道:“我没看见鸟在你头上盘旋,却发现有些鬼鬼祟祟的东西一直在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