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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东海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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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手入怀,掏襟找到那颗牙,拈出来说:“你还想要不?给,归还你……”圆脸老头随手甩来一巴掌,恼哼道:“狐狸精,故意把胸前衣襟敞得这么开,想勾引我是不是?”我闻言懊恼道:“哪有?”不意被他一巴掌打在拈牙之手上,啪的一声,打飞了那颗牙,却落进了我口内。

圆脸老头将我劈胸一揪,抓着衣襟拽到跟前,打量一眼,冷哼道:“跑来这里剃光头扮小和尚也躲不过我眼睛,就凭你这狐狸精的sao味,隔着几个州我都能闻到。简直sao到不行,你看看你!”我被那颗牙噎住,一时无法说话。

耳听得外边动静不断,锣响频仍,夹杂着阵阵惊呼嚎叫,其声骇异,不时有箭石飞入,落在院墙之内。圆脸老头亦自惊疑不定,连忙拉我四处走避,一时慌不择路,躲进寺院内一间有灯光的屋里。进屋后把我一推,他随手掩门,却闷头摔到门后去了。

被他推倒之时,我不意吞下了那颗牙,一时既惊又恼:“哎呀,我竟然把他的牙吞下肚了……”但却怎样也吐之不出,徒有无奈。起身正要溜走,见这圆脸老头面朝下趴倒门后,身躯挡着门,急拉不开。

我用双手攥握他一只脚正自拉拽其躯,眼见这老头仍然一动不动,而且身上和脸下皆可见到有血流出。我心下暗感不安:“他会不会死掉了?”就顾不上拉扯,蹲近前去察看,探过还有气息尚存,却也着实伤得不轻。

我不由想到小时候也曾帮受伤的小鸟小兽包扎敷伤,而面对这样一个活人,自感无法置之不理。虽然他对我不好,终因心下不忍,还是给他拔掉肩后那把短刀,按着他伤口,眼望四周,见墙边的柜架子上摆放有许多小瓶小罐,贴有药物名称的纸片签儿,墙壁上挂有些字画,左近一幅字写的是“敬神灭圣”,右边条幅写的是“呵佛骂祖”,不明挂上这些东西何意。

我见这间屋里竟然有许多药材,一时顾不得奇怪,就拣了些止血、生肌、缓痛之类药物,先给他搽药敷伤,然后撕下他一片衣裾,又找些布条儿,给伤处包扎妥贴。然后倒了些内服的药丸或粉末灌进他嘴里,再去找着一瓶药酒喂给他饮服。那年我父亲重伤被抬回家,他最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是我在身边悉心照料。因而对此倒也并不陌生,并且又情不自禁想起了我父亲。

那位奇怪的老爷爷,也就是我的老家翁信虎大人,得隙时也会来我父亲榻前坐一会儿。那时我在煎药,听见他唏嘘道:“直政呀,难得你一直跟随我,是我身边不多的老伙计了。你好好养伤,不用担心你爱女今后之事,这孩子从小在我家,如今又过了门,我不仅当她是我儿媳,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待她也就跟孙女儿辈一样。将军府生变之后,我们一起熬过了又一场腥风血雨,那天你为我挡了枪,我心里很是感激。你有何事要交托于我,尽管直说无妨。”

我听见父亲说:“将军府生变那天,在下就知道我们是时候该一起回甲州故土了。就算老主公一时还不这样想,或许也应该让忠重公子带他媳妇先回去看一看家乡那些兄弟们,要让他们这一代更多来往才好。毕竟是一家人,纽带也须感情凝聚。”

那天之后,我的老家翁允许他幼子忠重带我或回故乡甲州、或往我们不少家人驻扎的信州、或返甲州军占领下的东海一带“常走走”,这是他的原话。尽管他自己仍不愿回来“走动”,终其余生也不肯再回来走亲访友。而他在外边流浪的那许多年里,其实他一直都念念不忘为甲州谋事。在他的长期折腾之下,最后他儿子大膳大夫只用了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征服了东海之地。

这父子俩之间纠结不清的感情很奇怪。最初那一次,我随忠重回来探望家乡亲人时,年岁都还幼小。那时大膳大夫信玄对他父亲还显然心存芥蒂,尽管“逍遥轩”信廉和其他的哥哥们都很亲切,唯独信玄显得冷冷淡淡,甚至只让人拿了些钱给我们就让打发走。

我和忠重甚至都没能跟他说上话,就只好跟随老家翁差遣的家臣使者辞别出来。到了踯躅崎馆后边那个斜坡下,我和忠重没想到就这样刚回家乡又要离去,心情很不是滋味,一边移步而行一边不时回头,踽踽然地走向林荫之径。

信玄悄立在踯躅崎馆后边的斜坡上原本只是在冷冷地目送我们两个小小的身影离开,就在我们彼此都要望不见对方的时候,没想到他从后边追赶上来,搂住了忠重,望着站在一旁的我,眼含泪光地说:“都还这么小,就跟着我那老父亲在外边四处流浪。”

然后他抱起了年幼的弟弟,牵着我的手,转身往回走,迎着忠重不知所措的目光说:“跟哥哥回家去。踯躅崎馆就是我们的家,不要再流浪了。”

我知道他那时只是生他父亲的气,或者也生自己的气。起初走下斜坡的时候我就跟忠重说,我们不怪他。他是你哥哥,我们是他家人。

那次回来,其实是“逍遥轩”信廉的安排。当时宝姨和她丈夫只是护送我们这对小夫妇重返东海再看看我们家征服之后的样子,顺便给寿桂尼一家扫扫墓,毕竟老家翁心爱的长女定惠院生前便是嫁到了这一家,还生下了他外孙氏真。刚踏上东海之地,却遇到了领军在外的信龙,并且信廉也在他身边。然后信廉给他父亲写去了家书,说接到了我们,原来他们两个一直都有家书互致问候。而这一切进行得如此辗转,也是由于我那老家翁顾及面子的原因。

如今他们全都不在了,家也眼见得没有了,只剩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

一时之间触动心念,回想往事,徒自伤感而已。就在我不禁泫然泪垂之际,圆脸老头突然张开眼睛,抓住我给他喂药酒的那只手,满目厌恶之色,惕然道:“你这sao狐狸,趁我昏倒,对我下了什么迷药?”

见他如此没好脸色,还抓痛了手,我不由懊恼道:“你自己看,哪有下什么迷药?”圆脸老头睁大眼睛瞧了瞧药瓶子上边贴着的纸片儿,啧然道:“这种药酒不宜饮太多,喝多了会导致不应有的蓬勃……你这小狐精,却给我喝多少了?”

我闻言一怔,摇了摇瓶子,说:“刚才我走神了,只顾想事情,不记得喂给你喝多少了。有害吗?”

“有!”圆脸老头抢过瓶子摇晃几下,懊恼道,“参茸芝苓虎骨酒这玩艺儿其实伤身体。何况我喝了只怕半瓶都不止,对于我这个岁数来说,可想而知有多糟糕!你可害苦我了,干救死扶伤这种重要事情的时候走什么神?”

我听了不安的问道:“那……会不会死?我再找找别的药看能不能帮你缓一缓劲儿……”圆脸老头自揣药瓶入怀,收藏妥贴之后,拾起那把从他后肩拔下的短刀,拿到眼前看了看,低哼道:“原来是忠邻这小子扔的刀,还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来着。没想到你这只小狐狸居然给我敷药包扎了伤处……”

我不安地瞅着他,说:“别的伤都敷了药,就是你嘴里不好敷,掉的牙也不好找回来。其中有一颗牙掉进我嘴里,被我不小心吞下去了,你不急着要吧?”

“那个不急,”圆脸老头冷哼一声,拿短刀朝着我,逼视道,“不过你这小狐精既已落在我手,这就要干掉你了,以免酒劲发作之后,产生了别的想法,影响了干掉你这个大方向……”

眼见得明晃晃的刃光直耀上脸,我从他身畔后退不迭,背靠到墙壁,退无可退,蜷身在榻上不免惊慌道:“可我哪里是什么狐狸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啊?”

“我为什么要杀死你?”圆脸老头冷哼道,“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你一定要死!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处?无非就是四处勾引男人,搞乱一切本来就乱的事情。何况清洲那边要你们家的人全死,谁收留你连累谁。死在我手上,总比被别人折磨了再死好很多……放心,我这一刀下去,直透心凉,不会疼!”

由于他当下口齿漏风,嘴肿咕哝,一旦长篇大论,我就听不清楚,蹙起眉问:“你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着!”

圆脸老头懊恼道:“还用你说,我也感觉到了。都怪该死的忠为,乱扔石头打坏我这么难得的一口好牙……不过凡事我都有预着一手,所谓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不百密一疏,才是好谋士。”搁下刀子,张口摘掉内嵌的残余牙套扔了,咕哝着从衣襟里又掏出一副假牙,自嵌入口,咂巴几下,咧开嘴朝我笑:“有了这副好牙口,这回你应该听得清楚了吧?”

见我点了点头,他又着恼道:“刀就搁在你手边,你为什么不捡起来乘机戳我?”我瞥了一眼身旁之刀,就从裾下伸足推去他那边,摇摇头说:“你昏迷之时,想戳早就戳了。”没等我缩足回裾下,圆脸老头伸手抓住我的脚,冷哼道:“生得一双好足,却又怎么不乘机逃跑?”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何处逃去,就摇了摇头,垂下眼睫,黯然道:“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圆脸老头似知我的处境,不禁恻然道:“确实如此!”随即提手往我脚上打一巴掌,大发脾气,勃然道:“你这笨狐狸,人间肮脏得很,哪是你待的地方?当初你要是不乱跑出来,偷偷尾随我下山,又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吃打之余,我纳闷的是:“你为什么总是一口咬定我是狐精来着?”

“你就是那只小狐狸!”圆脸老头瞪着我,以不容置辩的语气指斥道,“别以为变成人样,我就认不出你原本雪白可爱的样子!我年轻时去冰川那儿总是遇见你,那个时候多好!当时我孤苦落魄之极,一路有你陪伴着总算渡过了那个困死人的冰川,我都舍不得打你。叫你不要跟着我,却偏偏要偷跑出来,还扮成如此风sao娇媚的人样去勾引我主公……这么调皮,是不是故意来整蛊我、要我难做?”

说到激动难当之处,竟连假牙也喷出来了,掉到我裾下。我忙伸另一只脚,轻轻将假牙推回给他。这回没等又被抓住,我就收回了足。

圆脸老头顾不上戴回假牙,兀自在那儿眼含泪花回顾往事,唏嘘不已:“就算跟来了,你要是到我家来找我多好!我见你可怜又可喜,就抱你回去冰川上,远离这人间是是非非,总好过被人欺负被人杀……”我听得也生出几分感动,不禁说道:“我也想远离人群,去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过我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只狐狸,虽然我觉得它很幸运有人还在想着它……”

“还敢狡赖?”圆脸老头不由着恼,“看你脚上有没有毛,不就真相大白了!”说着,不顾我挣扎,动手除下我的袜子,凑面近觑,眼为之直,啧然道:“竟然这么滑嫩,毛都去哪儿了?”

趁他发愣,我连忙收回了足,一边穿着袜子,一边红着脸说:“毛你的头!都说不是狐狸了,哪来的毛?”

“不对!”圆脸老头心有不甘,居然扑上前扯我衣襟,急着往里瞅,口中嘟囔道,“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毛,不信你能藏得住……”随即捂眼不迭,抱怨道:“故意把胸前衣襟敞得这么开,又想勾引我?”

这回轮到我着恼了,手掩着胸说,“明明是你扯开来看的,居然还有脸埋怨我?”圆脸老头听不得别人顶撞他,虽是苦恼之余,闻言就要打,却瞧着灯光下我的面容,抬手又落不下来,一愣神之下,改为伸手掩回我被拉开的襟口,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叹了口气道:“你这小狐狸,如今变得还真美艳动人!我一个糟老头儿,看了都吃不消……”

随即目光发狠,又握刀说道:“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你活着又遇上我主公!”我见他杀意未消,不由纳闷道:“听说你主公自有不少女人,又怎么会稀罕我?他身边多美的都有,筑山夫人就很美,我在她身边连棵草都不是……”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要糟。圆脸老头果然闻言变色道:“住口!你竟敢在我面前提筑山殿?”手一紧,攥握短刀抵着我心口,正自迟疑落还是不落,我看出了他面孔扭曲,眼露凶光之际一刹那间的犹豫,同时感觉到心窝所临锋刃的寒意,伴随而来的是皮肤微微刺疼,生死关头,我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淌垂面颊,轻声的说:“冰川好美……”

圆脸老头一怔,惑然道:“你说什么?”我微微摇头,默默淌泪,不想再说什么。只觉圆脸老头手在颤抖,竟不自觉地将刀刃从我胸口移收了几分,我把眼微睁一缝,见他脸上表情反覆复杂变化,噏动着干瘪的嘴咕哝道:“这小狐狸终于不抵赖了,莫非……想要我送你回冰川去吗?”我悄觑他神情变化,心下暗转狡黠念头:“快收刀呀你,再往后多收几分,然后改变主意送我去冰川,虽说那边应该很冷,却要先逃过这一劫再说。”

就在他犹疑地不知要不要收刃后移之际,忽听院中有人喝问:“忠世,你在里面要干什么?”

圆脸老头闻声一愣:“数正?”转面望见窗纸上映出两人悄临廊间的身影,左边那人喝道:“忠世,不论要干何事,都请你先住手!”圆脸老头哼了一声,瞅着右边那人的身影形态,不由怔住,惊讶道:“怎么连他也亲自前来了?”

便在此时,有只手倏然伸来,悄按刀柄末梢,出其不意地按压他手握之刀又往我胸口扎落。

这一下突如其来,不仅我大吃一惊,就连圆脸老头也吓一跳,还好他临变转念不慢,便在刀尖眼看要扎入我胸口之际,抢先翻腕撩刀急削那只白生生之手。那只手却并不缩移,仍只一晃又按压回刀柄末梢,扳转去势,复又向我胸口推落。

圆脸老头见用一只手不够,忙又加上另一只手,急去改变刀落之势,中途转向,变为搠向那只白生生的手臂。同时听到屏风后一声冷冰冰的低哂:“忠世,你对我仍是下得这么狠的手!”

圆脸老头闻声一怔,顷刻脸上神色大变。随即啪的挨那白生生之手甩了一巴掌,这记沉重的耳光委实掴得我都要觉痛了,只见那圆脸老头猝然被打得歪头跌掼甚远,撞破纸窗飞坠屋外。顾不得一时晕头转向,抬头懵眼而望,颤声道:“这说话声音怎么如此像她……可是她已经……谁?是……是谁来着?”

那白生生之手晃收回袖影之下,随着屏风推开半扇,现出后边一道不知何时悄然开启的暗门,有个披发寂坐的人影映入我眼帘,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目光诮然道:“你这小狐媚子,又是他到哪儿结识的新欢呀?虽然看上去是个秃子,却仗着青春年少,在我身边倒也未必只是棵草。”

我没等看清那是谁来着,愣着头先忙着辩白:“我才不是他新欢呢,刚才你明明看见他要杀我……”却不知为何,话到口边,说出来却变成了小声咕哝。

屏风后那人侧目凛视,冷哼道:“如今连尼姑也要纳回家去当填房了吗?”虽然她每句话都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奇怪的是配合着她那样尖刻犀利的眼光神色,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溢出的强势气派,却又使人无力辩驳,最后只有哑然无言。

圆脸老头已自变色不已,在那儿一迳的颤声问道:“是……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数正侧觑他一眼,皱眉道,“你带来一大帮人,在外边却闹的什么事情?”

没等那圆脸老头回答,廊间现出一个酒糟鼻老头的身影,接茬儿道:“我们从后边进来,看不清前边什么情形。不过我稍微察看了一下前门那边的动静,似是忠世带来的一拨人同另一伙看不清模样之人追着什么,或是被什么追着往山林茂密处惶奔而去。不过别担心,我已让两个得力手下悄随前去察看了。”

圆脸老头瞥他一眼,纳闷道:“忠次,你怎么也来了?”酒糟鼻老头蹙眉未答,数正稍感慰然道:“忠次也赶到了这里,就让人放心多了。”随即转面朝屋内投来惊疑不安的目光,先干咳一下,问道:“忠世,你刚才被谁打出来的,恁大手劲?”

圆脸老头亦往屋里投来悚然目光,见到那披散长发之影寂坐映壁,他不由的缩了缩身,悸着嘴道:“这么厉害,还能有谁?”数正蹙眉悄问:“你看清楚是她了?”圆脸老头啧他一声,颤抬起手,指了指那映壁之影,身躯又往后畏缩几分,慑然道:“不信你自己进去看!真的是她……”

这时,我听到窗外那默然悄立的男子终于不再沉默,问了一声:“筑山,是你么?”他的话声似是竭力想装作冷静,却又强抑不住内心激动的波澜。

但我一听之下,内心波澜也并不小于他,顷时惊而转觑,只觉难以相信:“筑山?”

不论我听说的她是怎样的形象不堪,我只知道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一个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并不幸福的女子。

据说她母亲是氏真他父亲的meimei或者义妹,她就在这家里出生、在这家长大,无忧无虑的玩耍,后来以义元养女的身份嫁给在他家做人质的那位三河少主。开始了悲剧的一生,大概她从来不曾幸福过。人们说她或许不够聪明大气,不够温柔善良,但如果她不是出身东海名门,没有嫁给比自己年幼的三河少主,没有对上疯狂的有乐他哥,而是普通的刁蛮富家女,命运便不会待她如此残酷。

在别人描述中,她傲慢、嫉妒、恶质、孤僻和邪佞,但都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筑山殿出身高贵,性格骄傲,爱憎分明。我从前不理解她怎么会是别人传闻中那样恶劣的人,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由衷敬爱那位世称“东海巨人”的舅父,以自己作为他家一员的身份而骄傲,因丈夫将三河之地从东海家分立出去后,又与她家的仇敌信长结成清洲同盟,而因实力差距巨大,实际上是成了有乐他哥的小弟。东海名门高贵的血统,筑山殿骄傲的性格、婆婆于大的冷淡、与儿媳五德不和等诸多因素,导致她与丈夫婚后越来越紧张。据闻后来因为与儿媳五德交恶,被五德向其父信长告状,称筑山殿私通大膳大夫之子胜赖意欲谋反,有乐他哥遂下令要那位三河少主处死自己的妻子筑山殿与长子信康。死后首级送到清洲给有乐他哥检验。

我一直不明白,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后来才知道,其实也有两帮谋臣从中推波助澜的因素在起作用,终于把这对夫妻之间本来就很糟糕的局面折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筑山殿的舅父义元在桶狭间遭到清洲城城主信长的突袭身亡,史称桶狭间之战。义元去世后,他的嫡长子氏真继承家督,不过他家在义元死后便逐渐衰退。战后那位三河少主无视氏真,径自回到三河当起城主,脱离了氏真家的支配。氏真对那位三河少主的叛变十分愤怒,软禁了留在家中的筑山殿母子三人。

永禄五年,那位三河少主与有乐他哥缔结清洲同盟,正式与氏真家断绝关系,筑山殿的父亲受到愤怒的氏真追究,被迫与正室一起自杀。因为这件事,使那位三河少主和筑山殿之间的关系生变。同年,那位三河少主攻伐上乡城,并以上乡城城主鹈殿的遗孤氏长、氏次,因其祖母为义元之妹,身份尊贵,做为人质交换筑山殿、信康和龟姬,母子三人总算才得而来到丈夫的地盘。不过由于丈夫母亲于大的命令,筑山殿并没有被允许入城,而是在城外的尼寺过着形同幽禁的生活。

在丈夫和有乐他哥的安排下,八岁的信康娶有乐他哥之女五德为妻。出生于名门的筑山本就蔑视有乐他哥这班新进崛起的暴发户,况且五德是杀害舅父义元的信长之女,因此婆媳关系相当恶劣。而即使信康已经成亲,筑山也还是住在城外,不被允许进入城内。

当正室当成这样,还是城主夫人,你可以想象筑山的心情。她付出了什么代价得到这个结果?

她本来在氏真家是其中一个家人的身份,奉命嫁给了比她年小许多岁的人质之后,她丈夫得以解放,四处去野,留下她来当人质。于是好些年里,她在她家从主人变成了人质。丈夫叛变后,连累作为担保人的她生父,而致她亲生父母被追责而自尽。并且连她和一对儿女也被愤怒的氏真囚禁,直到交换人质,才得以脱身前去丈夫身边。以为历尽磨难,从此总算苦尽甘来,要去当城主夫人了,不料丈夫母亲禁止她进城,把她幽禁在城外,后来丈夫又迁居别处的城池,她也没能以正室的身份随同前去。

那时城内分为四派势力,拥护她儿子信康派、环绕在她丈夫生母于大身边的亲清洲派、守护媳妇五德的信长派,以及筑山殿带来的东海家臣派。三对一,筑山殿这方根本成不了气候,到了最后那些年,筑山殿自感几乎无人可依靠。身边全是“清洲同盟”安排来监视她的人,娘家东海已经翻脸而且步入衰亡,最终她反而觉得唯有甲州的大膳大夫家可以帮她一起对付清洲同盟。据说她这个时候开始通过给她看病的明朝医师敬灭为她四处联络甲州和信州的大膳大夫家臣,这个女人一直不甘心听凭命运的摆布,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仍然挣扎着要掌握自己可悲的命运。

由于儿媳五德一直没有生下儿子,担忧的筑山趁机安排原大膳大夫家臣、现为三河家臣的昌时之女成为信康的侧室。这让五德大为恼火,于是写了筑山和信康的十二条罪状给父亲信长,指责筑山常有疏离信康夫妻的谗言,加上筑山私通明朝医师敬灭,并且密通甲州大膳大夫家,信长便命令那位三河少主处死筑山和信康。她的首级被信长检验后送回,首级埋在筑山神明宫,不与尸身安葬一处。

她最可悲的是,连“筑山”这个称呼都充满了屈辱。

婚后几年里,她和生下的两个孩子被留在氏真家,小夫妻俩的立场在一夕之间乾坤倒转,她变成了她这方的夫家人质。即使是获释后得以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丈夫的故乡,却因婆婆于大的命令,无法住进城内,丈夫只得在城外北部那个叫筑山的地方另外建筑了一栋看守森严的宅邸,让母子三人居住,从此以后三河众家臣便开始正式称她为筑山殿。

而在这之前很早,她就已经被人戏称为“筑山”,那时虽已出嫁,人还没到,三河众谋士便早早地四处放出口风并在背后叫她“筑山夫人”。也许是出自于大的意思,想为清洲试探东海方面的反应,可悲的是就连义元和寿桂尼也没反应过来。这使得她早在东海自己家里的时候就提前被命运打上了烙印。自从她刚一出嫁,不久人人都叫她“筑山”,或许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叫筑山的幽禁之地早就属于她了。最终也成为她那颗被割下的头颅的埋骨之处,她的坟在别处两个地方,相距都很遥远。

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我正自恻然,不意被人揪了过去,只觉眼前灯火一晃,光焰暗弱之际,就被拽到了屏风后边。此时窗外那人不顾数正劝阻,已进屋里,兀自急唤:“筑山,筑山!”数正苦谏道:“主公,只怕其中有诈!筑山御前已死……”

“清洲方面已检验过她的首级,那是没有问题的,主公你不要搞三搞四!”酒糟鼻老头也同数正一边劝谏,一边跟随而入。“筑山殿之事好不容易总算已经掩过去了,别又整出幺蛾子……”

眼见身前背后被数只手拽衫难行,那葵衫男人跌足气恼道:“你们跟来干什么?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们管!忠次你放手!”酒糟鼻老头倔起嘴道:“不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看见正信那混蛋鬼鬼祟祟来找你咬耳说悄悄话,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儿!夜这么深,你跟他悄悄跑来这儿干什么?”

那葵衫男人甩袖说道:“走开,我自己的家事不要你们插手!”酒糟鼻老头反而拽得更紧,涨红了脸说道:“你的家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家和万事兴,有筑山殿在,这家和不了!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她走了就走了罢,你还要找她回来干什么?况且人死都死了,找不回来了!但你这么一闹腾,恐怕又传到清洲那边去,无端引起别人怀疑,咱们力量还远不及他们,一旦被信长殿下兴师问罪,大家都要跟着倒霉了!更何况就算筑山夫人还活着,她也不会原谅你……”

那葵衫男人流泪道:“可我对不起筑山!一直以来昼夜难安,越想越痛感我对不住她娘儿俩……”数正摇头道:“筑山殿确已不在世了,而且她生前哪有这么强的手劲,一巴掌能打飞忠世这混蛋,恐怕连我都做不到。正成,你能做到吗?”说着,转面朝黑暗处问了一声。黑暗中一影乍现又隐,霎间只见那黑衣人露面回答:“屋内之人显然身手了得,应该不是筑山御前。”

酒糟鼻老头拽着葵衫男子不放手,闻言说道:“你看,就连‘鬼半藏’也这么说,决计错不了!”

那圆脸老头突然爬了过来,颤声说道:“莫非筑山夫人化成厉鬼来找我们了?她……她死得太惨,想是不能安息呀!似这种惨事做多少法事都不行,何况咱们顾忌清洲方面的反应,连象样的法事都不敢做……一想起这些,我每天在家里都不好受,只好找借口出来四处打猎。”

我听着不由心感气恼:“你们也知道心虚了?”

忽然眼前一暗,随着嗤一声微音,灯焰骤灭。屋中袂风猎猎飒响,似是那葵衫男子猝然遭袭,数人一齐出手阻截那道悄从梁间翻落之影。

籍借窗外闪电霎耀明灭的光亮,只见一个披头散发之影从数人合力围攻之间探爪抓近葵衫男人喉前,忽觉背后一袭黑衣人之影顷随剑芒悄临,嘿然道:“‘鬼半藏’果然神出鬼没!”不得不急收爪影,晃身斜掠,撞出窗外。院中数人发吼来截,却扑了个空,那人身形奇疾,闪电般的乍然出现,一袭不中又消失无踪。留下廊间、院中、庭外数具顷刻嵌针倒毙的尸体。

数正等几人齐拽葵衫男人退到屋外,在众人簇拥围护之中惊目四觑,纷问:“刚才那是谁来着?险些被他猝袭得手了……”那黑衣人悄然收剑,凝势巡视廊外,面色亦似惊疑不安,闻听数正问了一声:“正成,可瞧出什么路数?”那黑衣人回觑葵衫男子脸畔那一大簇不知何时飞嵌入壁的绣花针,蹙眉道:“似是明宫大内的手段!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不过他应该已经死了……”

数正似是心念忽动,不安的问道:“你是说敬灭?”那圆脸老头捂着中针流血的脸颊在旁惊魂未定的道:“是敬灭还是灭敬来着?难怪这屋里有许多药材,还挂有那些奇怪的字画,可惜我当时被sao狐狸分心,没细想这其中的蹊跷……记得我们当时有派人去杀他,可他怎么还没死?”

那个被唤作“正成”的黑衣人回觑数正投询的目光,低哼道:“别这样看我。在下自忖没那本事杀得明朝的大内高手,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当年靖难之变,永乐皇帝攻进金陵那时候,宫里燃起大火,逃走了不少敬灭那样的大内高手,其中不只有落难的锦衣卫,甚至还有可怕的绣花公公,却跟随他躲来了咱们这儿,还传承下不少门人。你看他们用的是绣花手段,这帮老太监简直太吓人了!前次我派人去‘无头将军冢’那一带投毒,杀不了他们也不奇怪……”

圆脸老头转面瞧见那葵衫男子一边耳朵嵌针流血,惊慌道:“哎呀,主公受伤了!”说着,伸手来拔针。葵衫男子将他推开,迳自冲进屋寻觑着说道:“既然敬灭一伙都没死,我那可怜的妻儿或许也……”

我瞅着他这举动,心下只觉可笑:“你真有这么天真?”忽听屋外传来叫喊声:“不好,有人四下里点起火来了!”籍借窗外跳闪的火光照耀,那葵衫男子见屏风后有影,正要走来察看,不意背后一道帐幔无风悄展,现出一影无声无息地欺近。

我瞥目瞧见,一时心头怦怦而跳,自从夫君死后,总盼着有人替我报仇,但见那葵衫男子就在眼前猝将受袭,却又不自禁地想叫一声“当心”。

嘴唇乍翕之际,只见一道剑光横撩,帐幔豁裂为两半,溅血沾壁星星点点。

那个悄无声息欺近葵衫男子身后的人低哼一声:“鬼半藏!”面颊搐动着抬起眼皮,他与葵衫男子之间已多了一个绰剑凛立的黑衣人。

那人虽似先已中了一剑,仍是眼光悍狠,便在身陷多人合力围杀之际,倏然提足顿地,脚下猛然发力,拔身高纵而起,半空中又踹一下墙柱,再次借势飞窜,双脚连环交踢,撞破屋顶,腾空翻出屋外,只留下一声桀然冷笑:“三河这么多废物还拦不住我一人来去自如!”

我暗觉透着几分眼熟:“怎么这人的身形和话声却似在哪儿出现过……”那个唤作“正成”的黑衣人飒然撩剑还鞘,随即侧转面孔,瞥看窗上溅染血花如浇,蹙眉道:“主公,这是昌幸家派来要你命的人。”

啪一声响,适才飞出去之人随着飘洒的血雨,坠落屋顶,刚好摔到那个撞破的大洞上,垂下脑袋,赫然现出面庞裂绽一道深深的剑痕。

我暗吃一惊:“这人好像就是那个猿飞派高手佐助的师弟!”

数正率着几人守护到那葵衫男子身旁,仰望屋顶上的死尸,不由惊赞一声:“正成,好快狠果决的绝命一剑!”酒糟鼻老头也嘿然道:“鬼半藏名不虚传!适才他撩剑还鞘,那般看似不经意的追风撩影,后发先至,才是夺命一击。你们可看出妙处了没有?”那个名唤“正成”的黑衣人按剑转觑屏风这一边,低哼道:“在下如果决意要留下谁的性命,他是走不掉的。不过或许敬灭可以试试看有没有例外?”

“敬灭?”我心念一动,回想当年跟随师傅学沏茶的日子,有一个眼神沉鸷之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观看我那时有样学样的每一个动作。师傅回来时见到那个总是沉着脸的人,躬身恭敬地打招呼道:“久秀大人。”

记得那阵子经常在我专心沏茶的时候,这个眼光阴沉的人总会在经过廊下之际,驻足悄看。从不发一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走开。师傅跟我说:“久秀大人也是一位茶艺修为很高的人。绍鸥是他师傅。”

不过久秀大人通常只看不语,直到永禄八年五月在清水寺又看见我沉腕提壶一动不动而且有很多人在院廊下遥立观看的那一天,他眼光中才难得地露出赞赏般的微笑之意,在廊间对三好三人众说道:“我的茶铛平蛛,她也能驾驭得这么好。《荀子·议兵》曰:‘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

当时有一个医师亦在廊间驻立遥看,他同久秀大人并不打招呼,却彼此交换了一个旁人不易觉察的微妙眼神。我留意到这个面容冷峻之人曾经出现在久秀大人身边几次,从不互相打招呼,就像不认识一样。后来我听说他叫“敬灭”,那时也还看上去不老。或者他从来就不会老,师傅跟我说:“久秀大人很欣赏此人的针灸之术,坊间那些老人茶余饭后常有喟叹,赞久秀大人是一位爱惜声誉的勇士。而久秀的老毛病中风,大概会于他声誉有损。你看,又一次中风之后,久秀大人的眼角耷拉下来一边,嘴角也歪撇向一旁,看上去似乎很有碍观瞻。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就在久秀大人不由自主跳动的眼角余光眨闪之间,清水寺发生了sao动,传闻有人借参拜之机企图欺近征夷大将军身边暗杀他。

那天人影如鲫,密密麻麻。从我所在之处望下去,只见sao乱的人群仿佛平静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最后形成波澜,向伫立人群前列的义辉将军冲涌过去。

年轻的征夷大将军义辉被侍卫们簇拥着退到庭阶高处,看着人群中不时穿闪出没的明枪暗剑,也和我一样,显得不知所措。彼此遥望,都看得到对方的一脸茫然。

据说大将军原本是要等参拜完后,和公卿们来看我拿四套珍稀茶器表演“神寂”的茶艺。其中一套茶具就是有乐他哥垂涎的平蛛。

由于有一种流言称久秀大人通过医师敬灭与远在甲州的大膳大夫悄悄勾结,用意是为了对付当时刚来洛中觐见义辉将军的辉虎殿,以及信长殿。因而医师敬灭就知趣地从久秀大人身边神秘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去亦无声无息,仿佛从不存在。

这一年五月,不仅清水寺发生了sao动,久秀大人甚至率众夜袭将军府,干下了令人震惊的“永禄大逆”。干出这种事的前几天,他还不失高雅地把自己收藏的茶具古天明平蜘蛛釜捧来给我练习茶艺,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这是何等的慷慨呀,却不舍得给有乐他哥多看一眼。

有乐他哥说久秀这个人:“智勇有余而jian佞无比,饥则伏饱则起。”

我印象中的久秀,这个在将军义辉眼里“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其实中风很严重,甚至可能还不只是中风。他后来一边的眼角和嘴角越歪越厉害,甚至身体也都歪撇去一边了。最后被有乐他哥猛烈攻打,久秀大人终于自杀的节骨眼儿上,中风的老毛病居然又复发了。于是他临死之际在头顶施以针灸。

我可以理解他握刀自戳的不容易。因为有一次我看见他端茶杯就手抖得很剧烈,整杯茶都抖出杯外了。

坊间传说中爱惜自己名誉的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人,在我面前艰难万状地用另一只手按住那只剧烈抖动的手,吃力地缓缓提杯就唇,涩然饮下所剩无几的残余茶水,咂嘴品了一品,抬眼对我说出感受:“苦!”

这个据说爱惜自己名誉的人,其实声名狼藉,被称为第一恶人。我忘不掉永禄八年五月十九日那个夜晚,我在街上从轿子里掀帘一角,看见他头缠巾带,歪着一边眼角和嘴角,颤抖着手提起刀指着被他们包围的将军府,在火把围拥中眼光阴鸷地望着我在轿子里从他面前被抬着经过。他拿刀的那只手,越来越剧烈地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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