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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八幡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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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掉落一截断剑,原本被几只脚趁乱拨些沙土掩盖起来,仅露半根剑柄在外。

这时我见到有只手悄悄伸去捡那支剑。不顾旁边几人纷使眼色摇头示勿,手越伸越近。终于摸到剑柄。

在我投来鼓励的目光下,那个跪着的披枷囚徒拾起了剑。我悄伸一只手,等了半天,他却迟疑着没递给我。

我不由轻轻跺了跺脚,心中懊恼:“哎呀,真是太粘腻了这人!”白面女子转面幽幽而视,似有所见,突随红袍飘展,探爪穿进人影间隙,抓向那披枷囚徒。这人垂头散发,原本还在犹豫不决,白爪倏然抓到他面门之际,他才挥了一下剑。

白面女子闷哼一声,跌步后退,眼见自己探出之手齐腕而断,半根白爪仍抓在那披枷囚徒的脸上。我猝感吃惊:“出剑好快!”那人似亦自吃一惊,慌张地松手弃了剑,把脸上白爪掰下来扔掉。旁边一个面阔无须的老者变色道:“秀纲,你可闯了祸啦!快躲进人群里……”

我趁机得以脱身,忙从白面女子之畔溜开之时,不意被那根断爪丢来绊到足,差一点儿摔,低头瞧是半根断手,吓了一跳,发脚踢开。由于自幼伺候我们家那老爷爷以及氏真他们踢球,也学到不少踢东西之法。随着啪一声响,断爪飞去了垂发大汉的头上,扯着头发,他吓一跳,拔了好一会儿才弄掉,投眼朝这边怒觑,见到那白面女子踉跄跌撞出人群之外,地上留有半根剑,好几只手慌乱地似想捡拾或埋藏。

垂发大汉绰刀一指,怒道:“你们敢捡起来试试看?”被他大声一喝,那些手忙不迭地又纷纷缩回。有个青秃猛汉闻声一路乱踹而来,缩手不及的都被他踩得痛呼叫苦。待人群退出一个大圈儿,青秃猛汉站到那根剑旁边,冷哼道:“捡啊,怎么不捡了?”见没人再敢捡拾,青秃猛汉扫视而问:“刚才谁干的?”众人纷纷垂头不吭声。

青秃猛汉唰的拔刀指向旁边一个垂头而跪之人,凛声道:“刚才是谁?把剑捡起来!”见没人作声,亦无人动弹,他就一刀砍翻那跪着之人,随即又伸刀抵住另一个跪者,扫觑众人,森然道:“出来!捡剑呐!”仍然无人作声,于是青秃猛汉又戳倒那跪者。再次伸刀架在又一个跪着的人肩头,只见人群里有个披枷囚徒按捺不住要去拾剑,却被旁边好几个人按住,其畔那个面阔无须的老者压着话声劝阻道:“秀纲,我送你四处去学剑不是要你学逞能!我们只是小藩小城,强出头从来没有好下场……”

青秃猛汉寻声投觑一眼,认了出来,冷笑道:“哦,是大胡城的秀继父子呀?怎么,你家少爷满脸不服气,是要站出来拾起剑砍我吗?”面阔无须的老者拽按那个一脸愤愤不平的披枷囚徒,摇头道:“河越大战之后,关八州局势已定。我们无力左右大势,个人武艺再好也只有顺从。不是为你自己一人,要为大家着想!难道你想我们被灭族吗?”披枷囚徒听着渐渐低下了头。

垂发大汉见无人敢拾起剑,就冷哼一声,道:“秀继识相,我给你面子。不管刚才是谁干的。断剑周围斩十人,伏首就戮可不灭其族,女眷全归鬼夜姬当作赔偿,谁敢反抗就去灭了他的城。其他人向关东霸主磕头谢罪后,去那边帮着拉巨像归位。没有例外,谁也不许偷懒!”

我忍不住说道:“哇啊,你们这么狠,动不动就灭族灭城,谁敢反抗啊?”垂发大汉朝我桀然一笑:“既然知道厉害,就乖乖跟我去泡脚吧!”说着,正要来抱,我急忙去捡起了那根断剑,握着抬起指向他,说道:“不!”

垂发大汉眼光一狠,沉哼道:“既然这样,断剑周围再斩二十人。不,五十!除非你放下剑,跟我去泡脚……嘿嘿!”我见又要斩这么多人,不由地心头一慌,就放下了剑。但仍心犹不甘,蹙着眉咕哝道:“真要去泡脚?”垂发大汉伸手来抱,桀然笑道:“岂止?我这就把你整个儿都泡了!”

“想得美啊你!”我哪肯给他抱,连忙朝幡影下又退去,脚下踩着先前那个“皆”位。垂发大汉见了就笑:“那枚棋子已被我扫掉了。”我低头瞧了瞧,说:“位置还在,这仍是‘皆’位。而且你输都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除非堂堂武将,公然赖皮!”

垂发大汉闻言一怔,转面瞧见“天”与“地”两幡已被扫掉,几个青秃老者虽犹不甘,围在那纤弱小僧手绰竹竿而立的身影之畔,各距七八步开外,一时却也迟疑着没敢逼近。垂发大汉眼见那小僧竹竿斜指之处,正是“八幡阵”的阵眼所在,不由变色道:“你破了我的阵,不过我也破了你的。这不算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道:“他站的是‘临’位没变动,本来就赢了。再加上我这里踩着的‘皆’位,你什么都没有破。反而是你自己的阵破掉了,没剩一根幡还立着的。大家都看在眼里,除非你把关东的城都去灭掉,不然人们全知道是你耍赖皮,关东霸主变成了关东赖主。”见垂发大汉满脸懊恼之色,他身后的猛汉们又作势要斩人,我微一蹙眉,又说道:“不过,假如你还有种,可以再给你个机会重新来过,另比一场,看谁破谁的阵。不过我要先听你大声说,我们赢了又怎么样呢?”

垂发大汉恼羞成怒道:“等下我破你的瓜,你就晓得有种没种!再比一场有何不可?你们若胜出,人全带走。我赢了,就都给我留下!尤其是你这小混蛋,你太招惹我了……片刻都忍不住,要比赶快比!”我纳闷地问:“破瓜是什么啊?”垂发大汉狞笑道:“不学无术!就知道调皮,‘破瓜’都不知道?就是你那瓜!你就是瓜!我要一箭射破你的瓜!”我呶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些虚的。破你的头啊!你就会调戏我……”垂发大汉全身发酥道:“哎呀,还呶嘴了!赶快比,我受不了……越快越好!”

我飞快转头朝那小僧说:“你知道他们若输了还是会耍赖,对吧?”这位名叫景虎的小僧点了点头,看着青秃老头们复又持幡归位,还顺便踢去了先前他抛掷于各个方位的棋子。他转面向我说:“这回不再有棋子,你要记住先前的方位。”

我不知道自己能记着多少,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有没记住先前他扔棋子摆呈的那些方位。当下我只是纳闷地问:“那些‘临兵斗者’什么的,我觉得好像是密教的咒诀来着。你为什么弄成步法方位呀?”

名叫景虎的小僧在幡影环绕之间合什道:“那只是个人玩法。不过或许在毗沙门天,一切皆是临兵斗者。”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我还是要跟他站在一起,为什么不呢?无论怎样,那垂发大汉看来都像急着要吃掉我。若不跟这位自己以为是战神化身的纤弱小僧站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没有呢?目前看来没有更好的选择,氏康将军不露面,我陷在河越大营里还能依靠谁?

河越夜战已经结束。在这鏖战之后的一夜,反而更像这才是真正的鏖战。人们不知不觉停止了手上的活儿,驻步转面而望,甚至还有许多人不理会士卒拦阻,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聚拢。

这一回,每面幡位皆又增加了人手。甚至有的幡位站了五六个形貌骁狠的青秃老者各持兵刃守护。我看了看纤弱小僧手里那根竹竿,心里更感没底。只听一个焦须的青头老者说道:“景虎,不要说我们欺你手中无物。这儿有兵器架子,需要什么任凭自己取。”说着,手指了指台子上那排十八般兵器架。

我转面一瞧,本想帮那小僧去拿一根趁手家生。不料那儿倏忽闪出四个白面女子,坐在兵器架前幽幽而视。我觉得她们都在盯着我,不由心中暗凛:“哇啊……她们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连眼神也没多少分别。”

那个纤弱小僧合掌谢过焦须老者,依然只绰那根竹杆子,说道:“这便是在下的手中之物。不过,小僧向来嗜好杯中之物,素闻河东酒醇,既然过了河,想讨一口喝。”

说话之间,眼光投向关东管领搭的那个华宴之台,对我说:“那边有一坛好酒,关东管领还没有来得及喝,他就兵溃了。劳烦女施主,为小僧取来。”我听了就要走过去为他拿酒,小僧在我耳后低言道:“来回要穿过八幡之阵,须用上先前的步法方位。”

见我迳直走来,守幡的老者皱眉道:“小娘们又来乱我阵法!”不出所料,他们果然横加阻挠。随着幡影变换阵形,扰得我眼花缭乱,我索性不去瞧他们,只管低下目光,默依先前景虎所授步法方位穿行其间。旁边几个青秃老者纷抓落空,不意被我晃身走入阵眼左近。

焦须老者沉哼道:“今儿若被你们两个小辈一再破我八幡阵,却叫‘河东二十四宿’老脸往哪儿搁?”随他话声刚落,幡影后闪出一个黑面老者探爪按我肩头,出爪迅若鹰攫。我忙依照所记步法方位转“兵”为“列”,堪堪避开爪攫之势,前边有个疤面老者提手来揪,眼看要被他揪住,我匆忙转去记忆中的“临”位,耳听得垂发大汉桀然笑道:“错了!”出手探过幡丛,将我扼脖抓个正着。

我心头一怔:“走错位了吗?”倏感喉脖乍紧之际,有只手从后边拉我急移,同时一根竹竿悄伸,擦过我腰畔搠向垂发大汉腹间。垂发大汉猝未及防,吃一惊缩回了手,顾不上抓我脖子,忙着往旁闪避,此时只听四下里各幡老者惊呼恼叫之声此起彼落:“小和尚入阵了!大家当心阵眼……”

我兀自转面乱寻:“阵眼在哪儿?”蓦地只见幡影转动骤急,二十四个青秃老者纷跑起来。随着变阵之势,阵门收拢,将我和那小僧夹在中间,而且还更急剧朝内缩拢。我正感头晕目眩,突然同时看到了二十四个青秃老者出掌,猝击而来。眼前掌影纷飞之际,又见玄布临空飘展,霎显“毗沙门天”四字次第映瞳,只见纤弱小僧身随竿影而动,夭矫如龙,顷然消去二十四道掌势。

只见他左右挥洒,前搠后撩,逼退一众青头老者,挥竿与夺幡之间,仿佛一气呵成。

垂发大汉变色道:“他用那小妞儿只为扰敌,却趁乱拔了我们几面幡!”一众青秃老者似亦心中猛省:“不好,阵要破!”我兀自未明所以,只觉小僧往我后背推了一下,不由自己的就转去了某个意想不到的方位。焦须老者急道:“守住阵门!”一众青秃老者联手出掌,顷间仿佛浑然合一。

我一时气为之滞,恍觉眼前掌影纷晃之势霎间凝聚为一掌,并且掌形庞然变大,甚至打出一条龙。虽说那应该只是我刹那间的幻觉,不过也炫得很了。我不禁惊呼道:“哇啊,打出一条龙了!”没等我看清究竟是怎样炫法,只见竿影飞搠,夭矫如惊龙乍现。那条幻霎之龙就变成了他的龙,只一转寰,宛然神龙摆尾,啪的击在掌影之间。一众青秃老者应声纷纷跌步倒退,撞入围观的人群里,于是又跌倒一大片。

面阔无须的老者拉着他披枷的儿子一边往后退避,一边连称诧异:“那小沙门看去不过十来岁模样,小小年纪,出手哪来恁大威力?”旁边一个黑发垂背之人护着他身后的泪目女眷,亦动容道:“他是真把自己当成战神毗沙门天的化身了吧?”人群里那个苍发披散的老者望而兴叹道:“看他每次一击,竟都打出了这等巨大威力,还真的像是战神毗沙门天附身了一样!”有个破衣老僧在他身后合什道:“这应该是虔诚的威力。没人比他更虔诚,更信仰他所认为是真的东西,加上某种苦行修炼,就产生了一般人意想不到的力量,如有神助。或许他已化身为神,你也可以说他在那一霎间就是神的化身。”几个老者闻言转觑,却似没看到谁在说话,各自纳闷。

垂发大汉见幡阵要破,突然转面朝人群里扫觑一眼,说道:“我知你们里头能人不少,谁若出手为我守幡,旧帐一笔勾销,从此反而是朋友!”那群披枷戴链之人闻言一阵交头接耳的噪动,其中有人发问:“纲成大人,此言当真?”垂发大汉低哼道:“识相就放过你们!”

有人迟疑欲出,却又被旁边的人劝住:“不论是凑热闹还是看热闹,我们先前来这城下,无非为了捡便宜。加上那位关东管领不愧是个举办欢宴的能手,竟把这鏖战之城周围经营成了一个关东新兴的热闹繁荣集市,吸引了大家来此寻找机会,本以为城破之时,我们跟着冲进去也能分一杯羹,谁料结果是被包围的人反而赢了,我们成了阶下囚。不过要重新站队,我们须要想清楚有没有这个本事去招惹越后‘春日山城’的人!听说他们向来是睚眦必报,况且就连‘河东二十四宿’都讨不了好去,你一个田村的家老又有何过人之能?”

正拉扯之间,一人越众而出,黑发垂背,侧身伫立于“生”字幡前。众人见了无不愕然互觑,那苍发披散的老者不禁讶然道:“晴宗,你……”黑发垂背之人往人群里那个抱小孩的泪目女眷投去一眼,涩然道:“我儿辉宗还年小,总不能看着他在寒风下吃这种苦。”

随即,先前挨过掌抽的黑发老者也跟了过去。那苍发披散的老者蹙眉道:“芦名兄,连你也……唉!既然这样,我无话可说!”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站到那黑发老者之旁,帮着守护“生”幡。一个尖脸老头忙道:“啊?连资正大人也重新站队去了。最上老弟,咱哥俩也别落后。”说着,拽了个颓脸大汉一起出列。面阔无须的老者忙推着他披枷的儿子也随后走出,去守“死”字幡。一个青秃猛汉郁闷地瞅着这父子俩,捡起地上那根断剑,伸了过来。

垂发大汉怒道:“断剑?我抽你!还不赶快去给他们拿趁手兵器,这些往后都是我们的朋友了!”越说越恼,忍不住追过去乱打那猛汉青秃之头。

我站在关东管领搭的那个华宴之台上,瞅着台下这群人,觉得就好像是在看一场使人啼笑皆非的戏,不禁又想到了关东管领那张总是显得啼笑皆非的脸。

他搭好了台子,自己却逃了。留下这台戏,给了别人。

除了风中的焦烬残余气息,放眼望去,四周又已清扫干净,收拾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难怪先前瞅见大棚外许多人影在忙碌走动,来回搬东西。夜战之后,就是夜宴。只是这夜宴的氛围,衬托着不远处那尊巨像的庞大阴影,透着说不出的诡谲。

我去抱起那坛关东管领没来得及喝的酒,忽感后颈发寒,不须转觑,籍借四周的灯火照映,低眼瞥见两个长发披垂的影子悄立在侧,显然她们异样的目光又在我背后幽幽而视了,我连忙往幡影之间避去。

随着垂发大汉一声沉哼:“八幡天龙变阵!”幡影晃转,变化数下,把我困在三支旗的旗门之内。我脚踩“列”位,抢在几个青头老者包抄合围之先,溜转去了“行”位,再一晃转,不意步入生死门。那几个守护“生”幡的老头齐来截住我的去路。先前挨过掌抽的黑发老者尤其积极,都扑到我跟前了。我不由懊恼道:“人家为你们而战,你们却跟人家为敌,这有点说不过去吧各位?”

黑发老者低哼道:“表面上看,两边不论谁赢,我们都会得利。但其实,就算景虎赢了,果真能带我们离开这里,那也只是一时得脱。招惹了这帮‘相模群狮’,迟早都要去夺我们之城,甚至灭我们之族。那还不如直接站队到他们那边去,这个道理说得过。”

趁他忙于说这番话,我赶紧溜去“阵”位。暗觉守护“生”、“死”两幡的那些老者似是并没怎么戮力围堵。不只我发现了,这怎能瞒过垂发大汉之眼,立刻着恼道:“我若再发现有人故意放水,你们就别想指望返回各自之城了。”

我顾不上揩汗,把酒坛子递向那小僧:“给!”

后来我知道,景虎很喜欢玩这种与人斗阵的名堂。不过,他将来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玩阵法的敌手。那就是我丈夫的兄长,世称“甲州之虎”的大膳大夫。在川中平原的弥天大雾里,他们会玩出最精彩的阵法。尤其是宿命般悲壮相遇的“八幡原之战”,据说此役还出现了烂漫凄美画面般的“一骑讨”。

正如秀吉大人的战况评说:“卯时至辰时景虎胜势,辰时至巳时信玄胜势”。在那一天,我夫君失去了其中一个兄长。我们家那位老爷爷为此哭泣了许多天,连球也不玩了,连日在洛中亲家那里以泪洗面。这是很少见的恶战,甲州名将连丧多员,双方均死伤无数,此后他们两位一直回避与彼此的正面对决。

后来我还知道,大膳大夫早在天文二年也就是他年轻时曾经迎娶那个瘦弱少年的jiejie,就是玩穿越那个家伙之姊。这样算来,我们也是亲戚。咦,他去哪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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