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兀自怒挥拳头,听见黑眼圈之人在身下叫苦不迭:“又不止我一个人踩你……”有乐更加恼火,问道:“还有谁?” 我忙过来拉他,不安地说道:“别闹了!你不觉得怪怪的吗?”有乐哼一声,转面问我:“有什么不对?” 随即咦出一声,环顾四周,咋起嘴问:“怎么回事?那个棚屋呢?记得刚才我们还在……” 映入我们眼帘的,并不是那个昏暗的棚屋,而是一个灯光亮堂的所在。有乐啧啧称奇:“不是作梦吧?难道我们真的穿过来了?这是哪儿?那谁呢?” 当下不只有他,每个人的心头都冒出一串疑问。黑眼圈之人也一脸懵然,挠头说:“这是什么地方呀?不可能啊,刚才我们好像不是这样的……” 正信蹲在一旁纳闷地问:“刚才我们怎么样?” “刚才?”有乐捧头回想,满眼困惑地说。“记得我好像在‘揙’一个人。” 黑眼圈之人问:“你不是在‘揙’我吗?” “不,”有乐摇了摇头,纳闷地说。“当然也是在‘揙’人,不过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我四下瞧了瞧,说:“我记得我们几个人手拉手,随着那谁念一声咒语,你就去撞墙,对吧?” “那家伙呢?”有乐忙转身寻觅。“揪他来问一下就清楚啦。” 黑眼圈之人问:“谁?”有乐往他身后乱寻,口中说道:“就是总爱藏在你高大身影后边的那只蚊子……语若蚊鸣的那厮!”黑眼圈之人明白了,轩眉道:“噢,那个瘦弱之人啊?没在啊。” 正信皱着眉道:“我也没看到他。”有乐一听就眉为之跳,不安的道:“他去哪里了?他不会不跟着过来吧?” 黑眼圈之人到墙边看字画,口中说道:“最要紧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危不危险?” 有乐突然咦一声,似有发现:“你们有没听见丝竹之音?” “都听见了。”黑眼圈之人从另一道门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糕点,嘴里也塞着,含糊不清的说,“充满了祥和的气息,使我觉得很安心。” “当然你有吃的,你当然安心了。”有乐从他手里硬掰了一块糕饼,边吃边问,“哪里拿的?” 黑眼圈之人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糕,含含糊糊的说:“另一间……好多吃的喝的。” 我正好口渴得很,就跟随有乐去瞧。有乐在前边惊笑:“哇啊,果然……” 于是我们愉快地进入了觥筹交错的状态。由于酒水丰富,大家都很开心。不只有酒菜有糕点,还有那么多水果。我想,如果是在作梦,也会在梦里笑醒。由于这梦太爽,或许还不愿意醒。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这实在是一个很爽的地方。从外边传进来的远近声音,也都是很欢乐的声音,看来大家都吃喝得很高兴,并且玩的也很快乐。 正信透过窗户,眺望夜幕中一座火光掩映的城池,喝着酒说:“不如我们赶快吃喝完离开这地方。”有乐嘴里塞着鸡腿问:“还没吃出个模样,为什么急着走?” 见我走过来,正信就让一让,然后示意我看楼外的情形,在旁不安地说:“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战场。大家都很快乐,却快乐得令人不安。” 夜幕下有座城仿佛睡兽似的被灯火璀灿如繁星般的许多密集营地包围着,城池没有动静,城外那些密密麻麻的营地却很热闹,飘浮着酒rou和脂粉的气息,充溢了各种各样的声色犬马。看上去像个战场,又毫无战场的气氛,反而那些围在城外的营地变成了商贩云集、流莺出没的市肆,许多人竟然在那里做生意,把战地变成了买卖的场所。 这就是我看见的。而且我还看出正信眼中的惊疑不安有多深。记得我曾经听那位久经沙场的老爷爷说,战场不能不像战场。越不像战场的战场,往往就越会死很多人。 “你看见什么?”有乐嘴上撕扯着羊腿问,“是不是有人进来了?看见我们在吃他们东西怎么办?” 黑眼圈之人捧着酒瓮打饱嗝道:“我看他们不会很在乎,因为他们东西太多、太丰富了。东西越丰富,你就越不当一回事。比如,刚才有一个戴高帽的家伙拿着本书从门廊走过,看到我就跟没看见一样,迳直走进了先前我们在的那一间屋里,语若蚊鸣般的自言自语……” “什么?”正信一听就连忙率先奔去那屋,随即有乐也似乎反应过来:“语若蚊鸣?”他抱着羊腿和整只鸡以及不知哪儿弄来的野猪头,也跟了过来,我在门口悄打手势,忍笑小声说:“看里面。认不认识里边那个瘦弱之人?” 我们挤在门边,瞅着一个戴高帽的瘦弱之人在先前那间屋里,拿着本皱巴巴的古书在墙边走来走去,不时念念有辞,由于语若蚊鸣,听不清口里咕哝什么。不过我们都觉得这个家伙衣服光鲜华丽多了,而且气色很不差。 他不时尝试拿头去撞墙,却似又怕疼,每当冲到墙边又缩回。这个举动太眼熟了,尤其有乐最熟悉不过。于是一个野猪头飞了过去,那瘦弱之人闻声转面,啪的往脸上打个正着,帽子飞了。 没等他捡回帽子戴好,就发现已被包围。有乐劈胸揪问:“果然是你这只蚊子,刚才去哪儿了?穿这么漂亮想去唱大戏吗?” 看这厮的眼光神情,却似完全不认得我们,还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们是谁啊?” 有乐抢过他手里那本皱书瞧了瞧,又照脸打回去,笑骂:“你别装蒜啊。先前你就用这本撞墙书,带我们一起穿越过来,然后你去哪儿啦?这是什么地方?” “有吗?”那瘦弱之人听了更是满脸懵然,拿回皱书翻了翻,随即奇道:“我真的穿过了吗?去哪儿了?” 正信皱着眉,忍不住一巴掌打过去,问道:“这是哪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瘦弱之人扶正被打歪的高帽儿,瑟缩着含泪说:“这是……是战场啊,我……我在打仗啊。” “打仗?”有乐闻言失笑道,“你跟谁打仗?还穿这么漂亮,打什么仗?” 现下灯光亮堂,我才瞧清这瘦弱之人的样子,眼前的他跟在棚屋里看见的肮脏邋遢模样不同,原来他还很年少,简直就是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孩子,举动想模仿大人的老成,却又透着稚弱与无助。我觉他样子可怜,又忍不住想护着他,就站过来柔声说:“不要怕,他们不会害你,就只是好奇和着急。你在这屋做什么呢?” 这瘦弱少年听了稍感安心些,瞧了瞧我,怯生生地说:“我……我觉得宴会无聊,就……就溜出来练习崂……崂……” “崂山术是吧?”有乐一听又作势要敲他脑瓜,瞪着眼说:“你先前说我们穿过那面墙就到山那边了,现下却把我们忽悠到哪儿去啦?” 那瘦弱少年听了不禁惊奇道:“我们穿过了吗?真的穿越啦?我还以为我不敢呢……”有乐一听又忍不住要凿他脑袋,恼道:“你当然不敢了,问题是我敢!我手痒得很,你看这手肿得……像不像大猪蹄?刚才我都以为是大猪蹄,差一点儿啃了。” 那瘦弱少年瞧了瞧他那只肿手,也吓一跳,随即指着另一边的桌子,说:“我那边有……有些药,其中有一个很大的人参。” “人参?”有乐一听又想卯他脑袋,皱着脸说,“我手肿需要解毒药,不是要补身。你还有啥宝没献出来?” 那瘦弱少年闻言就去翻箱倒柜,有乐见翻出满地的玩具,不由啧出一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需要玩具……对了,你有值得收藏的茶具没有?”那瘦弱少年边找东西边说:“茶具吗?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好像是南北朝的吧。等下就带你去拿……”有乐惊赞道:“南北朝?那是好东西呀。我可以拿南宋的跟你换,嘿嘿……咦,你怎么会有南北朝的茶具?你是谁呀你?” “去你的茶具!”正信在旁满腹疑团早就憋不住了,终于不禁推开有乐,过来揪那瘦弱少年到窗前,指着夜幕下那座睡兽般沉静的城池,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由都凑近窗口,一齐望着夜色掩映下那座巨兽般无声沉睡的城廓,那瘦弱少年却摇着头笑道:“不要担心,那是河越城,已经被我们围困了许久,眼看就要开城投降了。你看外边密密麻麻的营地,我们有很多兵,超过八万人马,城里只有大约不足三千兵,而且正在求降,不过我们不允许……” “河越?”正信听了就乱抓他自己头发,似是他先前担忧的事情正在成为现实。他面色古怪地说:“你知道要发生什么吗?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来了?还不允许人家投降,你知道你要玩完了吗你?” 那瘦弱少年一脸懵然地瞧着他,兀自感到好笑:“不会吧?城里只有一点点兵啊……” 正信恼道:“却还有八千精骑正在星夜不停地往这边赶来!你不清楚你对手是谁吗?我告诉你,‘一代智将’、‘河东雄狮’听说过没有?” 那瘦弱少年听了,难为情地问:“‘河东雄狮’是指我吗?”有乐敲他脑袋,啧然道:“你?你是河东蚊子!” 那瘦弱少年不高兴地说:“无礼!我可是统领关东联军的大人之一呀。家老们说,打胜了这一仗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关东三雄’之一了。”正信哼一声道:“你的关东联军转眼要完,我知道的‘关东三雄’没有你。” 就连有乐也觉不妙,卯那小子脑袋,催道:“赶快投降吧,趁这会儿还来得及。” 瘦弱少年兀自挣扎道:“不可以,我要完成父亲的遗志、夺回河越城……”正信立在窗前,望见那座城突然灯火完全熄灭了,悄无声息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惊疑不安的脸也随之被黑暗笼罩,只听他在黑暗中叹息道:“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一夜之间,八万大军全面崩溃。河越之战,策划时间之久,一击而破之速,以及双方兵数对比之悬殊,着实罕见。此战决定了关东的命运,从此八州之内,再没有力量可以抵挡那头雄狮烈火般的侵攻了。” 那瘦弱少年哪里肯信,不由失笑道:“胡说!你怎么知道……” 黑眼圈之人抱着酒瓮在门边坐着发愣半天,这时才接茬儿说:“我知道,此战还产生了一连串反应,后果一环接一环。其中也包括大膳大夫的甲州军为什么不能及早上洛取天下、东海巨人为何提前折戟清洲、以及剑豪将军何以会死!随着关东之变,一位位英雄豪杰登场较量,一场场龙虎风云即将到来……” 我听得心头暗跳,不禁走上前去,眼露恳求之情,对他说:“先生,我听你说过你总是有办法的,可不可以帮他扭转这个危势?” 当时我想的是,如果改变了眼下这个结果,或许以后那些不好的事情未必会发生。 “结果无法改变!”黑眼圈之人似乎想过了此节,闻言又沉吟一会,摇头叹气道:“对手是谁先不说,你看看窗外河越之围城。其实城中可战之兵不足千人,竟然严守近半年不落。围城大军的士气逐渐低糜,又看氏康大人拒不发兵救援,以为这头河东雄狮胆怯,遂不再进攻,只想用兵粮战术,使城自陷。关东联军阵中,商人来往穿行,妓女开张接客,仿佛城下市肆一般繁华,哪里还有一点打仗的样子?” 他负手背后,到窗口又看了看,涩然道:“这仗就没法打,让我来指挥,也指挥不动。关东联军聚集八万兵力,再加上民伕佐匠号称三十万人,看似声势浩大,其实这帮乌合之众无非怀着各自的如意算盘,如此阵势庞大的兵力将河越城团团围住,却只久围不攻,还从四处召集妓女和商人消遣。河越城外成了联军歌舞升平的欢乐场。殊不知此时,这头河东雄狮已与东海、甲州的那两位协同夹攻他的劲敌悄结罢战之约,抽出兵力全速赶来。并已暗中先派麾下死士与许多流莺杀手混入联军营地,而你们这些指挥千军万马的糊涂虫不会打仗只会玩乐,今夜要死很多人!” 叹息着,走到那少年身旁,提手按了按他瘦削的肩头,摇了摇头,转过脸去,为之唏嘘:“我看连你也要死!” 那瘦弱少年将信将疑的望着他,惑然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眼圈之人叹道:“因为我们来自许多年后。”他的面孔又朝我转过来,目有沉吟之色,说道:“然而此时,甲州的大膳大夫、以及东海第一巨人,甚至还有剑豪将军都还活着。”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竟然来到了他们在世的时候。 那瘦弱少年更是满脸疑惑,不由的从黑眼圈之人身旁后退开去,摇头道:“胡说,我看你是疯了,你们都疯了!或者,你们就是敌人派来迷惑我的探子……我的崂山术不是这样的!” 黑眼圈之人琢磨道:“你这‘崂山术’没弄对呀,按说应该只是穿越一面屏障就瞬间转移到同一时刻的另一个地方,变的是位置而不是时间。看看现下结果是什么呢?不只有位置变了,就连时间也变了。所以说你没搞对呀,哎哟可害苦我们了!我们跟你回到了从前,应该就是你死的那天……” 有乐捧着头在旁边发了好一会儿怔,这时突问:“不对!如果他死了,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间竹棚里,把我们带到这个时候来?” 黑眼圈之人饮了口酒,目有忖思之色,猜测道:“或许他在死之前用了一次穿越之术。比方说,终于鼓起勇气去撞墙,反正不撞也是要死。”有乐捧着下巴琢磨道:“那也不对呀。假如他临死前真的撞墙穿越过来我们那里了,那么他带我们回来这个时候怎么会不认识咱们呢?”黑眼圈之人似也一时自思不透,就啧然道:“你别问我这些,这都是‘怪力乱神’来着。我的智慧不在这一块……还有你,你马上就要死了,能吃什么就吃点吧!” 有乐吓一跳道:“我们也要死吗?”黑眼圈之人苦笑道:“我说他不是说你。不过咱们……我看也悬!先不说今夜这场恶战异常凶险,很难活下来。你想想,他若死了,我们还能指望回去我们那个时候吗?” 有乐一听,挠着手不安的说:“我们困在那间棚子里虽说不是什么好时候,可我也不想被杀死在这个时候啊。咦,当时我们是怎么穿过来的?正想问问你……”转面瞧见那瘦弱少年悄步退近门口,刚想溜走,却被正信从门边又揪了回来。 正信卯他脑袋,哼了一声说:“我看这小子也懵懵然,自亦搞不清状况。”那瘦弱少年生怕又挨一顿揍,忙翻着书说:“依我猜想,应该是正当我看着书里的符谶念咒诀之时,大家只要手拉手不放开,不管谁先撞上墙,只要有其中一人穿过来,瞬间就都过来了。” 有乐挠着手问:“什么符谶?你这破书里还有符箓吗?”他凑脸去瞧书的时候,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们当时真的穿过来了吗?”听我说出了疑惑之处,黑眼圈之人拍了拍他怀里的酒瓮,乓乓有声,然后瞅着我,说道:“虽然我也有类似的疑问,究竟有没有穿过来?不过你瞧,这种感觉很实在,关东老酒的味道也很可口。所有这一切提醒我,不像不是真的!” 正信不时竖起耳朵聆听楼外动静,虽然丝竹之声依故,却似乎有什么气息越来越令他不安。他又去窗口张望片刻,搓着手说:“所有这一切提醒我,要走赶紧走,不然……” 随着有人轻哼小曲而近,门口突然探入一张长相宛如啼笑皆非的胖脸,并且油光可鉴,歪戴着高帽儿徐徐伸进我眼帘里,斜乜了醉眼问:“不然要怎样?” 见我们吃了一惊,那人摇摇晃晃地进屋,又嘿然自笑:“五郎,你在跟谁玩?也不带上我……”信手往那瘦弱少年变得苍白的脸捏了一下,随即转面瞧向我,这家伙越发显得动作轻浮起来,伸着嘴凑近我腮边,醉醺醺地说:“美人儿!跟我跳舞去……”不由分说,就拉手走出。 正信和黑眼圈之人互使眼色,跟在后边。有乐本来是要打那人,却被正信悄阻,我隐约听见他在后边低声说:“大家正好跟着出去,然后瞅隙儿溜!”有乐便将举起的那只手改为揽住那瘦弱少年脖子,也拽他同行,一迳口中取笑:“看看你们打的什么仗啊,还醉酒跳舞?要死了,要死了……”却想起一事,低声问:“你说的茶具呢?” 瘦弱少年的下巴朝走在最前边那油光可鉴的家伙扬了一下,说:“在他那里。”有乐问道:“那厮是谁呀?怎么长得让我瞅着就有一种想抽他的冲动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又是谁呀?”那瘦弱少年转面瞧了瞧他,蹙眉道:“你是谁?”有乐在他耳边说:“不怕告诉你,我是那谁谁谁谁的弟弟。” 那瘦弱少年听他咬耳说了名号,就愣了一下,摇头道:“好像没听说过。”有乐啧然道:“那当然。他这个时候还没出名呀!不过你听说过我们清洲那边有一个大傻瓜没有?就是从小干了很多傻事,很有名那个大傻瓜!”那瘦弱少年点头道:“似乎听说过你们那边有一个傻瓜。”有乐拍拍他肩,得意道:“就是他。”那瘦弱少年惊异道:“你就是那个傻瓜的弟弟?” 我听得忍俊不禁,但走着走着我感觉被搂了腰,不仅如此,那油光可鉴的家伙还把一只油腻腻的手往我衣襟里伸。我就用我知道的方法,胳肢了他一下。那家伙咯咯笑着缩身忙避不迭,甚至顺势在楼道里扭身跳起舞来,动作异常轻佻。 于是,发生了一个情况:不知是谁伸手往他后脑勺敲了一记爆栗儿。与此同时,楼前有人躬伏禀报:“启禀关东管领,和副管领大人……” 那油光可鉴的家伙哎哟叫一声疼,顾不上听禀,忿然转身,怒目扫觑背后一张张装作若无其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