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吓了一跳:“怎么,你要逃走?”连忙摇头道:“并且还要我带你逃离你家?不行,那怎么可以!” 我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你以前也逃过家啊。” 有乐挠腮道:“我以前逃家,是因为我家那些人都不正常,我无法跟不正常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问他:“你觉得我能跟现在住进我家的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吗?” 有乐挠着嘴笑:“这些人至少比我家那些疯子和傻瓜正常多了。” 我问他:“可是,这些人杀死了我家的人,然后住进了我家。你觉得我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吗?” 有乐挠着腮问:“你就不能将就一点、凑合着过吗?人生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正如那谁谁谁谁在‘桶狭间’唱的歌……” 我问他:“你沏茶的时候,也是这么凑合将就的吗?” 有乐瞪眼道:“那怎么可以呢?我尤其讲究到不能讲究了,并且为了精益求精,还不惜把珍藏多年的茶具拿来三河换他那个据说能帮助我泡茶技能更加炉火纯青的宝贝,不过三河的家伙们也精得很……” 正说到懊恼处,见我把一个东西从袖下亮出,轻轻推到他跟前,有乐眼为之直,顿时惊咋了嘴道:“咦,这就是我要的宝贝,你怎么拿到的?” 我不禁眼含笑意。回想当时那位大人的手下忙着帮他搬东西进我家,我听见数正问那位大人:“不是真的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了有乐斋吧?” 他立于阶前,说:“东西再好也都是身外物,不比人更重要。” 数正从旁揣度道:“言下之意指的这个更重要的人,应该不是有乐斋,而是另有其人吧?” 那位身穿葵衫的大人闲立阶前,看落英缤纷,微笑道:“我只是要答谢有乐斋这些天的cao劳。你想的太多了。你们的问题就是想多了。” 数正叹道:“不是我们多虑,只怕我们想的还不够多。”随即同一众老幕僚躬伏庭前,纷声恳求:“对于要搬进来这样的轻率之举,大人还请三思!” 那位身穿葵衫的大人抬头看廊檐飘下的一片花瓣,伸手去接,拿到眼前凝目而视,说道:“你们为我想的已经够多,有时也该为其他人想一想。这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连年战乱,失去父兄亲族,甚至丈夫,从此再无依靠。你们想过乱世中有多少这样可怜的女子犹如落花一样飘零吗?” 我一听就心中着恼:“倒可怜起我来了?我家的遭际,不就是拜你们所赐?” 数正在阶下劝谏:“在下已经想过了,须和夫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一家世代跟大膳大夫的渊源极深,又有东海巨人那一层秘辛,这先不说。就连清洲小笠这样难缠的脚色也甘心挨了她三刀,大人贸然搬进她家,我等都很担忧。” 另一个圆脸老头也在旁苦劝道:“不如就让梅雪居士安排她去落发为尼,从此侍奉青灯古佛,总好过留在大人身边酿成后患。看她的面相,总令我想起冰川上曾见过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狐狸,这是不祥之事,我担忧会不会是当年那只小雪狐成了精,并且跟来了……” 我越听越感心头暗恼:“啊,占了我家,又想逼我出家去当尼姑,还骂我是狐狸精?怎么我反而成为坏东西了?” 他在檐下拈花蹙眉:“怎么说着说着,就‘怪力乱神’起来了?先前我以为你们顾忌的是她那个叫什么清洲小笠的仇家,怎么你们顾虑的反而是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圆脸老头焦躁道:“大人,这是我们家历代的诅咒,说来不幸到又要使我哭!不说更远,光是从你父亲那个时候起,咱们家就总是跟奇怪并且发疯的女子纠缠不清,结果使他丧了命。失去了城主,我们被人百般欺负,我还当过乞丐,被赶出去要饭,如果说这还不够苦,最催泪是就连你从小也被人掳来掳去,四处当人质。更糟的是年纪那么小就被东海的筑山夫人缠上,以致日后生出那么多糟心事……” 数正不停在旁悄使眼色,要他住嘴已迟,心想要糟,果然一提到“筑山”,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圆脸老头自亦咋舌,不由有了一种大祸临头之感。但他率性耿直,从不惧犯颜直谏,心想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以不说的,就硬起头皮再谏:“再说你与大膳大夫打过仗,甚至在‘三方原’被打得落荒而逃,风闻连粪都吓出来了,也该晓得她们家的人从来不好惹。况且我们后来又荡平了东海,跟她们家那些世仇宿怨越发多到算不清了。更别提我梦中那只雪白可爱小狐狸……总之,为大人着想,她家的人还是不要留在我们这儿为好。以免重蹈筑山之祸!” 数正再忍不住,手指着那圆脸老头,呵斥:“住口!不可再提‘筑山殿’!我们都发过誓的……” 圆脸老头想到辛酸处,大放悲声:“我们三河人命苦呀!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哭的时候都没地方哭,只能到我家悄悄哭。就连你mama也被迫改嫁别人,从小离开你。咱们总是被人欺负,饱经诸多不幸、各种倒霉,总算熬到了今天,正如我们一起谱写的歌曲‘三河魂’,伴随着沉重的节奏,充满了曲折与唏嘘……” “哎呀,你哭得太难听了!”大家纷纷掩耳,从那老头身边急避不迭。 我也实在受不了,连忙溜开。出于报复一下的心思,便趁他们在外边不留意,乘机拿走了刚才数正手指的那个东西,暗想:“东西在我家,我拿走不算偷。只能算‘顺’了你一手。” 我溜进来的时候,有乐在照镜子,头没回的问我:“你看我皱纹多不多?” 我看了看镜子里边那个满脸皱纹的家伙,如实说:“很多。” 有乐郁闷道:“多就多,为什么还加个‘很’?你以后要小心啊,不要在太老的时候生小孩,不然他一生下来就比你老。父亲太老的时候才生我的后果就是,一出世皱纹都跑我脸上来了。其实我比那谁谁谁谁还小十来岁,不应该看起来这么多皱纹,而是应该跟你一样光滑粉嫩……” 我没心思听他扯,匆忙往门外瞥了一眼,趁还没别人过来,坐近他跟前说:“正好你在这里,我有事要跟你说……” 有乐在镜子前摸着他那张老脸,头没转的说:“我当然只能在这里,不敢去你那屋里。据说那间屋里昨晚有个死人头出现,可是后来又不见了,一直没找到。大家都有点怕……” 我不想听昨晚,就从肩后拍了他一巴掌,吓他一跳转过脸来,面如土色。我不由奇道:“咦,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有乐“哦”了一声,自揭脸皮,道:“不要一惊一咋,我无非在弄面膜。” 我奇怪地瞧着他那张更奇怪的脸,不由纳闷道:“搞什么啊?你越弄越像那谁谁谁谁了……” 有乐连忙用手揉搽他那张脸皮,懊恼道:“啊,这样更像吗?我就是不想太像那谁谁谁谁,所以才把这张薄膜般的人皮面具弄得更皱一点,以掩盖我本来俊秀的形象……” 我听得越发奇怪,不由伸手去捏他脸皮,并且称奇:“哇啊,人皮做的吗……谁的皮呀?” 有乐啧然道:“你捏的是我的皮。我手里这一坨儿薄膜才是人皮面具。不过放心,不是你丈夫的皮。也不是你认识的谁谁谁。”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由一惊缩手,身子后退开些,失声道:“这真的是你本来的样子?不就跟那谁谁谁谁一样了吗?” 有乐甩来我一眼,做出鄙夷嘴形:“哇靠!有必要跟见鬼似的吗?我本来就长他那德性,根本和那谁谁谁谁看上去差不多,只是皱纹比他多了一点点。甚至有可能我其实比他显得更成熟而且更好看,之所以需要从小就加以掩盖,是不想让他嫉妒我。因为我觉得他缺少男人味,而我有……” 我拿起大镜子旁边的小镜子又照了照他那张可疑的脸,犹觉难以置信:“看你这长相……你真的是你吗,不是那谁谁谁谁?” 有乐似乎对于这张一直隐藏着的面容自亦感到有些陌生,照着镜子不由犯起嘀咕说:“你觉得我是我,还是那谁谁谁谁才是我?” 我不能肯定了,就拿开镜子说:“不行,我得考你一下才知道。如果你真的不是你,而是那谁谁谁谁扮成你就完蛋了。” 有乐不无苦涩地对着大镜子里的人笑:“好啊,我也想知道。” 于是我问:“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什么?” 那个男孩儿蹦出来,朝我扮个鬼脸说:“我叫长益。为什么你头发上的小辫子那么多?” 我以食指轻敲腮边,摇了摇头:“不对呀,为什么你那时候说你是长益,如今改称有乐了呢?” 那个男孩儿又蹦出来,绕着我边转圈儿边说:“将来我要搞个有乐斋,盖个最漂亮的茶庵,给你练习沏茶好不好?” 我不由得笑了,往镜子里眼波流转地觑他如今的样子:“你从前念叨的茶斋盖好了没有呢?” 这个从前叫“长益”如今自称“有乐”的人朝我露着苦涩的笑容:“一直还在努力。” 我担心有人过来搅局,就索性开门见山:“不如你现在先努一把力,带我离开这里再说。” 对于“逃家”,我本来还多少有些担心,这时才得以缓解,因为:“有了你这个神奇的面膜技能,就能掩盖我本来的样子,溜出去的时候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出去之后也不怕被仇家砍。” 有乐愁眉苦脸道:“放心吧,你那个仇家已经被你砍了三刀,不歇个百八十天都好不了。我看以他这种伤势,暂时是不能来砍你了。” 我跟在他后边低着头走,以眼角瞥见数正愁眉不展地从后院廊间走过,还装作没看见我们的样子。我不禁得意道:“我扮成你的小侍就这么走过去,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有乐在前头走着,低声说:“别四处乱看,你比我的小侍身材高,当心穿梆!” 我问:“你那小侍去哪里了呢?”有乐闷闷不乐地回答:“他昨晚‘挂’了,说来还得感谢数正和半藏他们帮着料理入敛。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吐了吐舌:“还好他们记性不那么好。”突然看见那黑衣人在后门外树下仰观叶子飘落,仿佛在出神。我连忙把帽笠沿压低些,暗自担心这一关难过,听见有乐跟那黑衣人打招呼:“半藏啊,你一个人在这里寻思啥呢?” 我吃了一惊,心想:“啧,他还没看见我们,你怎么先急着跟他打招呼……脑子呢?” 那黑衣人郁郁寡欢地在树影里脸没转的说:“我在想,我家那位大人在这之后会怎么想呢?不过一转念,我又想,还是算了。只要他从此得而安全无虞就好,不管他怎么想。” 我听着不由暗犯纳闷儿:“他这算什么意思啊?” 有乐也不明白,讷讷地笑着说:“那你继续想吧,我先回清洲去了。下次再捎茶来……”黑衣人没再搭理他,负手腰后,身影隐入树荫。 我太高兴了,简直不敢相信居然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边走边抿着嘴忍俊不禁,一路花枝儿乱颤般得意,直到离开了大老远,再也忍不住,就脱下鞋袜踩进路边的清涧里,踢着水欢蹦着说:“谁能想到他们有这么粗心大意,就这样被咱们从眼皮底下溜掉。” 有乐正眯着眼看,突然猫下腰,朝我急打手势,悄声说:“有人追过来了!” 我连忙蹲到溪石后边,心想:“果然不能高兴得太早。这就被追回去,多糗?”强抑狂蹦乱跳的心情,探眼一瞅,只见数正他们奔向山坡下一棵树,拉住一个似乎要上吊的人,那家伙兀自挣扎道:“别拦住我,不活了!” 我认出那是先前见过的圆脸老头,心中一怔:“咦,没想到他跑去山坡那边上吊。这是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上吊?”圆脸老头悬挂在树上俯视众人,垂泪说:“还用问吗?先前不小心又提‘筑山殿’触怒大人了,没脸活。又由于岁数大、记性越来越不好,今天出门仓促忘记带剑了,死法只能改为上吊这么没面子……你们不去保护大人,却来拦我作甚?” 数正他们抱住他晃悠悠的身体,苦劝:“忠世啊,你怎么这样糊涂,竟要寻死觅活?难道就此放弃与我等一起守护咱们大人了吗?” “怎么守护?”圆脸老头在树上垂泪说:“他不肯听我们的,又要陷入狐狸精的陷阱。除非你们敢再像上次干‘筑山’那样干一票,先下手为强,给那婆娘来狠的……” 我听着心里吃惊:“哇,你这么毒啊?幸好我先跑出来了,不然只怕要遭你们毒手。” 数正忙说:“不可再提干‘筑山’那件事,况且现在也不需要干掉她了。因为那女人走了。” 圆脸老头在树上坠泪说:“当然走了,筑山夫人早就被我们干掉啦。当日祸起萧墙,竟连大公子性命也不保,一想这事我就心酸,我们三河人命苦呀!正如大家一起谱写的歌曲‘三河魂’,伴随着沉重的节奏,充满了曲折与唏嘘……” 数正连忙抢在他又大放悲声之前说:“不是筑山,我们说的是须和夫人走了。” 圆脸老头在树上一怔,哭着问:“谁?” 数正皱眉道:“你老糊涂啦?就是春日夫人呀!神官夫人,想起来没有?狐狸!雪白那只,还记得吗?” 圆脸老头爬在树上啧他一声,懊恼道:“这么雪白可爱的小狐狸我怎么会不记住?我问的意思是谁干掉她?” 数正皱眉道:“没人干掉,她自己溜走了。” 圆脸老头坐在树上兀自不肯相信:“摆脱掉我梦中这只狐狸精真有这么容易?你确定她真的走了?” 数正在树下点头道:“真的。我们看见她跟有乐斋走了,大家只装作没看见。盼她早走早好!” 我听着不由鼓囔起了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要不要突然又溜回去气死你们?” 圆脸老头抱着树枝在上边晃悠悠地琢磨道:“有乐这小子还会这一手?行不行呀他……我看不行,为防那只小狐狸精又跑回来纠缠我们大人,咱们还得来狠的,立刻派人追去干掉她!” 我听了暗吃一惊:“哇,你够狠呐!我走了还不行?”就连数正也似觉不妥,在树下劝说:“走了就算了吧,不好赶尽杀绝。” 圆脸老头见众人不依,又做上吊状,挂在树上晃悠悠地哭:“那我还是死了算啦,别拦我别拦我!” 众人只好依他:“好啦好啦,咱们一起先回去跟半藏商量。” 圆脸老头在树上晃来晃去说:“半藏心软,不要跟他讲,你们只须教他手下那些狠脚色连夜四出追杀,先斩后奏。并且斩草一定要除根!提她的脑袋回来见,不然我又要上吊,因为太辛酸。咱三河人命苦呀!正如大家一起谱写的歌曲‘三河魂’,伴随着沉重的节奏,充满了曲折与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