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姑娘,墨兼先生要见您。” 凌照雪一抬头,看到一个身着圆领道袍打扮的青年儒生似乎已经等了好久了。那儒生生的一双桃花眼,面容白净得不像话,就连唇也是樱花一样的红色,乍一眼看上去,仿佛一个美娇娘。可他面容确是温和严肃的,靛蓝色的衣,雪白的护领上置了绿宝石的压襟坠,腰间再坠了清淡的绿宝石禁步,像竹一样静静立在那里。他看到凌照雪疑惑的眼神,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想必这位面目美丽却性格温和的青年儒生就是传话的弟子了。 凌照雪很尴尬。 鲁国是什么国家?中央小国,文风不盛,堪称文化盐碱地。 墨兼是谁?地道的鲁国人,还是当世大儒,以一己之力把鲁国的文化水平提升到能勉强追平三国的人。堪称鲁国这块文化盐碱地里长出的变异霸王花。 概括起来就是智慧超群的大佬。 她只是想混上前十甲除籍,然后自己游山玩,等过两年科举开了去随便考个举人找个公务员单位躺平,她不想去见大佬哎……所以…… “我可以不去么?”凌照雪委委屈屈地看着那面目美丽的青年。她听到人群中好几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声音。 沉默。 沉默,是今天的文会。 眼见着那青年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面部表情如纸篓里的废纸一般皱了一团,两秒后又靠着自己的修养把皱了的脸色强行展平: “凌姑娘,先生说您策论有一些内容过于天马行空,希望您可以上楼去探讨。先生虽没说别的,但依在下愚见,这可能会关乎您是否可以进十甲。既然您不想见,我这就去和先生回禀……” “我见。” “啊?” “我见!只要给我进十甲,别说天马行空的部分可以探讨,全文,哦不,不光是全文,就连字体都可以探讨!” “……” --- 被一路引着走进看板对面的小楼顶层,凌照雪推门而入。 眼前的桌子旁坐着在喝茶看文章的两个人,须发皆白的老者肯定是墨兼了,另一个面如冠玉神色却清冷的俊美年轻男子……这气质,这身量,这衣服风格,这熟悉的压迫感…… 凌照雪定了定神,忍下了要逃跑的冲动。好死不死在这里遇见轩辕至…… 但自己和他上一次见面是好几个月之前了,大半夜的惊鸿一瞥,还是隔着纱帘,轩辕至应该认不出自己吧。 “小凌来了?过来坐吧!”老者精神颇为不错,仿佛慈祥的老爷爷招呼邻家做客的小女孩一样。他往面前的空茶杯里到了茶水,对凌照雪挥了挥手。 “哎!”凌照雪看到墨兼大儒对自己这么友善,甜甜地应了一声。 然后,凌照雪纠结地发现,整个桌子边唯一的空椅子就在轩辕至身侧。 凌学霸的笑容僵了两秒,对轩辕至奉上一个看似热情洋溢的笑,然后用自己觉得最做作的夹子音问道:“这位公子是?” “轩辕至。”轩辕至放下了拿着茶杯的手,目光从桌上的策论纸上移到了凌照雪身上。如剑锋般笔直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来。 “轩公子你好~呵呵~”夹子音,持续发动精神攻击。 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椅子拖到了墨兼大儒身边坐了下去,顺便把茶杯也捞到了自己面前。 轩辕至大神的这不苟言笑的淡漠气质……总之他周围冷冰冰的,好像刚从雪山里被搬出来的玉石头一样……自己离远点总没错…… “小凌啊,你的策论我看了,只是有一些地方十分费解。这生产之能力,这火铳是怎么变成机器的?” 这就是自己的专业领域了!凌照雪把英国工业革命的蒸汽机原理简单描述给了墨兼。 “哦,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有趣的机器,老朽实在是孤陋寡闻了……原本一人用耕牛一天可以耕作二亩地,如果有这样的机器,一个人一天就能耕田数十亩不止。这样,就可以用人力开垦更多荒地。丝织品也同理,妇女用机器一天就可以织好几十匹布,这样就可以远销国外,尤其是贩卖给缺少布料的北朔之北的蛮族和南齐以南的山越,乃至其他三国的平民,这样就可以迅速累积鲁国财富。” “是的!我刚说了机械原理您就推演到这里,墨老您太强了!”凌照雪心道,不愧是鲁国这块文化盐碱地里的霸王花。 “这梯度计税法的确是个巧思,可惜这样相当于对世族征税,想必会得罪很多官宦家族。”墨兼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问道。 “财富分配不均,就是要让世族乃至皇族拿出一部分利益稳定民生的,不然土地兼并愈演愈烈,百姓没有生计和翻身的通道,这对他们公平么?行正道之事,必有阻力,遇山开路,遇水架桥罢了。” 凌照雪声音不自觉沉了沉。 轩辕至原本不打算接话茬,听到凌照雪这么说,目光探究地在凌照雪脸上打量了一会儿,又挪开眼。 “后生可畏啊。”墨兼谈了口气,又喝了口茶,没再说话。 “所以我的十甲……”凌照雪试探的问道。 “唔,放心,少不了你的。”墨兼笑着对门口喊了一声:“维舟。” 门外有个人低低应了一声,推门进来了。 凌照雪打量着这个面容美丽的青年男子,刚才就是他引自己上楼的,原来他叫“维舟”。记忆中去年文会的十甲魁首叫“杨维舟”,应该就是他?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 杨维舟是墨兼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刚才凌照雪在房间内和墨兼先生论道时,自己就在门外。 若干年后,当官居极品的杨维舟已垂垂老矣,那时的他早已忘了那天的屋内传出的大部分话语,唯有屋内那女子年轻又铿锵有力的声音:“行正道之事,必有阻力,遇山开路,遇水架桥罢了”。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无数遍回荡,激励他一路在官场摸爬滚打,位极人臣;也是这句话,伴他左右,如明镜和利剑般高悬在他往后几十年的生涯中,让他不至于在镶金砌玉的世界里行差踏错。 而此刻的杨维舟推门进来时,却只看到了刚才还在说着掷地有声的话的女子,正长歪了的老树一般,以一个非常随意的方式栽在椅子上。如此歪扭却如此坚定的坐姿真的是世间罕有。 她手里拿着的白玉茶杯是鲁国皇室赏给墨先生的,当世只有三只,分别雕了日月星的纹样。此刻她正拿着茶杯一口豪饮完里面的明前碧螺春。 明明这么会做策论,却是不懂茶的粗人。杨维舟暗自嫌弃,结果就听到眼前的凌照雪放下茶杯赞了一声: “白毫尽显,味醇有回甘,芽叶黄绿合宜,恰到好处,看来是明前的碧螺春茶。这个品质该不会是庭湖的吧?我只在《风物志》里读到过,今天算是沾您的光啦!好喝,我得再多喝点,顺便补充今天需要的氨基酸。” 安吉酸?何物?杨维舟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那女子在想什么,却看到她灿烂的笑直接撞进自己眼睛里,撞得自己心神一晃。 然后,他就听墨兼先生吩咐道: “凌照雪,策论分析鞭辟入里,部分观点过于天马行空,十甲第十。” “是。”杨维舟应了,匆忙下楼公布结果。 他看着文会上人们的惊叹声和称奇声,他站在文会的空地上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 不一会儿,文会落幕的锣声敲响。再场没有呈交更好的策论,那她作为十甲第十……就可以是自己的同窗了,竟然有些期待。 可是回到小楼回禀结果时,他却听到凌照雪和墨兼先生在争论什么: “很感谢墨兼先生答应的帮我除籍,照雪感激不尽。不过我的志向不是位极人臣,而是做个文书小吏就好。我自认为刚才写的策论思路不差,但治国之路对了,人终究只是执行者而已,谁执行都一样,不差我一个。” “哎,你这丫头……好,你要是回心转意,可以随时找我。” “谢谢墨兼先生!”甜甜一笑。 “维舟,她是甄府的丫头,今天先去甄府给她赎籍,明天去呈请户籍司给她去了贱籍。” “是。”杨维舟没来由觉得心里一沉。 夕阳渐斜,暗红色的昏昏日光透过小楼的窗纸照进二人身上。凌照雪在前面哼着歌愉快地走着,边走还边念叨着四国风光,时不时回头问自己某个四国景点是不是名副其实。 杨维舟心不在焉地应着,可是充耳只有两个人下楼梯时,脚踩下的“咚”“咚”声,沉闷嘲咋如漏了风的破鼓,把杨维舟的心思乱七八糟地填满了。 可能是……今天的文会让自己太累了吧……他摇了摇头,努力去掉心里的杂念。 可是刚下楼,就看到一堆家丁一样的人作势要将凌照雪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一蓝一灰两个儒生,杨维舟出身鲁国京畿世家,觉得这两个人很是眼熟,虽然叫不上名字,但都是仕宦大族子弟。 那蓝衣儒生开口道:“凌照雪是吧,化成灰我们都记住你了。” 灰衣儒生也不甘示弱:“只要你还在鲁国一天,今天的事就别想善罢甘休。” 杨维舟听到这么有失体统的发言,又不自觉皱了眉,刚要把前面的凌照雪拉到自己身后,就看到刚才还哼着歌自言自语着游玩计划的凌照雪,一骨碌躲在自己身后。 然后他听到凌照雪无比真诚地喊道:“杨维舟师兄,我们回去见墨兼老师聊入学的事吧!我可是他!最忠实!的弟子啊!” 杨维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