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深更半夜老昏君仓惶出城的混乱局面,赵桓一想起来,心里就堵得发慌。 据吏部的最新统计,文武百官之中至今已经有五六十人弃职潜遁。更有甚者,礼部尚书卫仲达、工部尚书张劝、兵部尚书向大圭,三个八座高官居然带头跑路,性质之恶劣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王孝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言不惭的在御前会议上请求皇帝出城避狄,然而其真实企图却昭然若揭。 只要赵桓点头,他们这些留下来襄助新君的所谓台阁重臣,就可以明正言顺的带着妻儿家小发足狂奔了。 动为身谋,不恤国计。 朝廷每年耗费国帑巨资,富养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士大夫,说句不好听的,还不如养一群猪。养猪能杀了吃rou,养他们只知道白吃主家的rou。 赵桓气鼓鼓地端坐在皇帝宝座上,鄙视着立于陛阶下面的王孝迪,看他怎么把避狄和逃跑掰扯清楚。 王孝迪不愧是草诏内制的翰林学士,引经据典忽悠君父乃是当行本色,是以张口就来:“回奏陛下,臣闻吕氏春秋有言,时移、世易、变法宜矣。此乃何时也?虏寇汹汹而至,自知强弱不敌,岂可墨守成规,坐以待毙!” “前朝安史之乱,唐明皇出避蜀川,而后才有百年中兴气象。陛下初登大宝,人心浮动,百废待举,万万不可逞一时之义气,坏千秋之大业。微臣再次奏请銮驾车舆即刻出狩避狄!” “嗯,朕听明白了,不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赵桓陡然长身而起,缓步从四方陛台上走了下来,边走边拊掌笑道,“王右丞引经据典,字字珠玑,说得真是好!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我君臣又何尝不是如此?眼下这个世道,看来没有什么比逃命更要紧的了!” 他信步来到太宰白时中和少宰李邦彦中间,继续用戏谑的口吻问道:“王右丞的避狄良策,不知二位堂老有何高见?” 白时中偏头看了李邦彦一眼,两人像是瞬间就对上了暗号,立马异口同声道:“微臣附议!” 赵桓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抬眼望向其它人:“列位相公可有异议?” 话音未落,剩下的几个人也都争先恐后的嚷嚷着附议王孝迪的避狄之策。 果然早有预谋,看来两股势力着实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自古以来皆如是。上皇临走时把祖宗江山托付给朕,让朕留下来守城御敌,你们却义正辞严地劝朕出狩避狄。敢问各位相公,朕是听你们的?还是听上皇的?” 赵桓这话的语气弱是弱了点儿,但绝对说得合情在理,在场的这些台阁重臣一时竟然无法反驳,整座大殿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驻足等了半天没见人回应,赵桓这才往陛台宝座走去。 他在转身的当口,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亦步亦趋的梁师成,莫名其妙有点得意。 倘若不是提前把这厮和耿南仲拉拢过来,如今面对一屋子老狐狸,自己这个孤家寡人怕是连一个回合都应付不下来吧。 “守道,你去殿外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急着见朕?” 在此之前,赵桓特意安排朱孝庄到宫外去请一位耆旧元臣,这都快一个时辰也没见回信,别到了该那位老前辈上场的时候掉链子。 梁师成瞳孔陡然一缩,暗自惊诧莫名,心说难道咱们这位新官家有未卜先知之能? 方才延和殿的殿直内官悄悄跑过来向他禀告,说是有位都省堂官意欲入殿面圣。本朝向来没有宰执未退而从官求对的先例,故此梁师成甚至都没问是谁,直接吩咐把那人挡在大殿外面了。 原是是官家急等之人,岂敢怠慢?是以梁师成答应一声,亲自跑出去把那位都省堂官请了进来。 此人身着正七品袍服冠带,中等身材,仪表堂堂,正是权兵部侍郎李纲李伯纪。 没叫他来啊。 赵桓颇感意外,一脸疑惑的问道:“李侍郎,你贸然前来,所为何事?” 所谓贸然前来,自然指的是没有提前打个招呼。按理说,依他们君臣二人私下里的交情,李纲完全可以请求单独面对,没必要跑到这里凑热闹。 “内侍梁方平干犯天条,死有余辜,微臣奏请陛下杀一儆百!” 任谁都没有想到,李纲一上来就摆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式,登时就把在场之人震懵了,大殿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 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是童大王亲手调教出来的得力干将。这次衔命出戍浚州,又是太宰白时中亲自向道君皇帝荐举的结果。 杀他无疑于公开与老派权门决裂,在当前这个非常时期,赵桓不能不慎重对待,是以他皱着眉头,徐徐说道:“梁方平有何干犯天条之事,李侍郎不妨当着列位相公的面如实奏来。” 李纲显然有备而来,慢条斯理地列举了梁方平的三大罪状。 第一条是奉旨戍守浚州,却没有任何防御措施,整日只管与部曲纵酒狂饮,简直视军令法纪为儿戏。 第二条是遇敌不战而逃,狂奔数百里,致使虏寇如入无人之境,未损一兵一卒便突破了河津要地。 第三条是悍然矫诏,引领麾下残兵溃卒,自封邱门叩城而入。 这三条罪状理由非常充分,无论哪一条都能要了梁方平的命。 赵桓认真听完之后,灵机一动,故意把刀柄往白时中手里塞:“白太宰,梁方平是你举荐的吧?此人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时中年逾半百,生得又高又胖,颌下一把浓密长髯,颇具不怒自威之相,一看就知道是个脾气不大好的倔老头子。 听到皇帝垂询,他立马脖子一梗,抗声而言道:“回奏陛下!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何况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岂有临阵斩杀大将的道理?” 梁方平一箭未放便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与胜败有个毛关系? 赵桓差点被这个倔老头的歪理气乐了。 要是梁方平这种没卵的阉人,都成了独当一面的国之柱石,那我大宋天朝还能抢救过来吗? 然而台上的皇帝还没有发话驳斥,台下的李纲已经忍无可忍了,只见他快步走到白时中面前,大声诘问道:“梁方平吃里扒外,暗中资敌,白太宰是想留着他继续祸国殃民吗?” 所谓暗中资敌,说白了就是内jian。 白时中被他这话狠狠地棘刺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李纲!此乃御前奏对,岂可信口雌黄?你说梁方平暗中资敌,有何凭据?” “三山浮桥便是铁证!” 李纲说完,冲着宝座方向深躬一礼:“启奏陛下,微臣刚刚获悉,虏寇大军已经从三山浮桥上移渡了万乘铁骑。”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前天梁方平从河津逃归的时候,不是已经将三山浮桥焚毁了吗?天呐,果真如李纲所言,金军明日不来,后天必至! 赵桓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当即脱口问道:“李卿,究竟怎么回事儿?” 李纲愤懑地甩了一下大袖:“梁方平逃归之时,只是纵火焚毁了南岸的几艘浮舟。其余二十八舡全都漂回了北岸,虏军稍加修葺即可使用。不是暗中资敌,又是什么?” 这还了得! 赵桓啪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声诘问道:“白太宰,你还要继续袒护梁方平吗?”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白时中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皇帝对着干了。但见这个倔老头把脖子一缩,双目一闭,气鼓鼓的当起了龟公。当朝太宰都已经闭嘴了,其它人自然不敢再乱嚼舌头。 “犯吾法者,惟有剑耳!” 赵桓起身振臂一挥,气势豪迈的作了个劈头斩的姿式。 李纲适时奏道:“微臣甘愿奉旨诛杀梁贼!” 赵桓瞥了一眼他身上穿的绿色袍服,心说你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儿,如何能镇得住从二品的朝廷大员?再者说了,人家手里还有几千残兵败将呢,太危险了。 还是让节使去杀节使,让阉人去诛阉人吧! “梁都知!” “臣仆在。” “你去封邱门跑一趟吧,替朕把梁方平的首级挂在城楼上!” “我呀…….” 梁大官听了这话,吓得差点当场尿裤子,两条蚂蚱腿抖得像跳街舞。 他这个大内隐相与媪相童贯有所不同,后者长于戎行,常年执掌铁血劲旅,杀人是家常便饭,早就练出了非比常人的胆量。 若是让梁师成写写画画或者拍个马屁,那是当行本色。让他去一群乱军中取其主帅的首级,岂不是等于直接过去送死吗? “怎么,你梁大官莫非想抗旨不遵?” “臣仆不敢,只是……” 梁师成欲言又止,赵桓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哈哈大笑道:“放心!朕不会让卿孤身犯险,可去皇城司禁卫所调遣一队大内侍卫,专程替你这位淮南节度使保驾护航!” 梁师成如愿得偿,这才稍稍有些安心。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至今仍呆若木鸡的那些台阁重臣们,什么话也没说,佝偻着枯瘦如材的身子,颇为凄惶地走出了延和殿的大门。 赵桓把目光从他的背影上缓缓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在今日出尽风头的李纲身上。 李纲现如今是权兵部侍郎,可以享受侍从官的待遇,但其官阶仍是正七品,按规定只能继续服绿。 一个绿袍小官当廷猛怼宰执大臣,传扬出去好说也不好听不是?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李纲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被宋钦宗超擢为尚书右丞。赵桓没有多想,当即决定顺应历史轨迹,把股肱之臣安排进宰执大臣的行列。 岂料他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在场之人均耻于与一个位阶卑贱的小官同列,纷纷提出各种理由表示反对: “李纲从庶官,到从官,再到执政,不过数日而已,陛下拔擢太过,不合祖制!” “李纲夸夸其谈,徒有虚名!” “李纲沽名钓誉,德不配位!” ……… 赵桓刚刚找到一点当皇帝的感觉,立马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当然不痛快,是以决定固执己见,看看胳膊究竟能不能扭过大腿。 太宰白时中本来就因为梁方平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会儿倔老头干脆把头上的硬翅幞头往大理石地板上一放,当廷尥蹶子不干了。 中书侍郎张邦昌和尚书左丞赵野一向以本派留守大佬马首是瞻,见此情景,相继跪在白时中身后,请求皇帝批准他们辞官归田,告老还乡。 少宰李邦彦本来指望着把姻亲塞进都堂里做尚书右丞,如今希望陡然落空,也心灰意冷了,拉着王孝迪与白时中他们跪在一起,默默无语地跟皇帝唱起了对台戏。 整个大殿里,除了赵桓和李纲之外,还有一个人怀抱着象牙笏板,像尊泥雕一般傻傻地伫立在原地,一动也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