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你好得狠呐!” 对方居然软硬不吃,可把赵桓气坏了,指着太子妃的右手,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 片刻之后,他突然沉闷地嗳了一声,迎面赖唧唧地倒入朱琏的怀里。 嘿嘿,小样儿,躲得过直男,躲得过暖男,我就不信你还能躲得过渣男。 朱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一面用力撑住夫君,一面纵声疾呼:“来人啊!快来人!太子又晕倒啦!” 勾当御药院公事卢端奉旨而来,此前一直在寝阁门外的廊檐下候差,听到里面传出异常动静,赶紧领着跟班小黄门冲了进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太子弄到卧榻上,太子妃亲自抱来一床锦缎衾被,一边往周身盖覆一边暗自抹眼泪一一明日就要入主福宁殿当皇帝了,总不能就这样抬着进去吧? 卢端在御药院里混了大半辈子,专门负责皇帝的日常健康保健,不光精通药到病除之术,既便是医师们望闻问切那一套也会的不老少。 他仔细把了把脉,发现太子血经稳健,脉冲平和,并无昏厥症状。 这就奇了怪了。 老阉人紧蹙着眉头思忖了好大一阵子,忽然转身冲着朱琏叉手施礼,却又欲言又止道:“启禀王妃,殿下此刻亟待静养,可否……” 朱琏何等冰雪聪明,随手用绣帕沾了沾眼角的泪痕,在几个小黄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偌大的寝阁里,只剩下一坐一卧两个人。 “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啊!” 卢端忽然莫名其妙的感慨起来。 显而易见,发昏当不了死,装病自然也瞒不住大夫。 赵桓暗自吁出一口喛气,缓缓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着坐在面前的这位老年宦官: 看年纪应该在五旬左右,似乎和梁师成相差无几,不过两者的个人形象却有着霄壤之别。梁师成脱了宫官袍服,就是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而卢端又白又圆的胖脸上,始终氤氲着一团和善之气,乍一瞅好似官宦富贵人家的老太太。 这么一个慈眉善目的大面瓜,应该可以信赖的吧? 赵桓先在脑子里划了个问号,打算在正式托底之前,先跟对方盘盘道,于是缓缓坐起身子,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徐徐问道:“卢御药,你久在皇城里行走,可曾去过太常寺?” 太常寺是执掌皇家礼乐、祭祀、医学等杂事的朝廷机构,正是庶务繁剧却无甚油水的清水衙门,太子突然提它做甚? 卢端眨了眨鱼泡眼皮,点头笑道:“去过,当然去过了!” “太常寺位于宫城南门外的福善坊里,前面紧挨着相国寺,后面与东景灵宫相邻,从东华门外的闹市走过去,最多两三里路而已。老仆经常去那里切磋医术,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寺前。” 赵桓知道问对人了,立马来了兴致:“据我所知,除了几位宰执大臣之外,在京文武百官均无廨舍,皆在民间僦屋而居,不知太常寺的长吏僚属都在什么地方安家?” 卢端摇了摇头道:“殿下可能有所不知,皇城里的太府寺,司农寺,光禄寺,皆建造有官员廨舍。祖宗朝太常寺原本没有官宅,然而与之毗邻而居的大晟府,自宣和二年省罢之后,空余了上百间大小房舍,近岁已被辟为本寺官员的居屋。” 赵桓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喜,正愁没地方寻人,居然就住在眼皮子底下。 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卢御药,本宫今晚想出去散散心,你能安排一下吗?” 他本以为对方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至少会略作迟疑,哪知老阉人心照不宣,立马拍着胸脯说道:“殿下不就是想要微服私访吗?小事一桩,包在老仆身上了,这就出去安排!” 说完之后站起身就往外走,那样子看上去比当事人还要上心。 赵桓知道卢端是道君皇帝最信赖的贴身药师一一在药里下毒最是便捷,是以掌管御药的内侍必得是绝对忠诚之人,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位中官大珰眼里向来只有官家一人,没承想今日竟然如此爽利,甚至还没等自己承诺加官晋爵,对方就已经将麻烦事儿大包大揽下来了。 他哪里知道,卢端前脚走出寝阁,后脚就跑到前苑中庭里面见太子妃告密。 “老仆回禀太子妃。” “太子都说了什么?” “听话意想必今晚要去太常寺微服私访。” 太常寺? 朱琏大为好奇:“去那个地方能见谁?” “老仆怕引起怀疑,没敢多问。”卢端迟疑了一下,温言奉劝道:“常言说得好,医病先医心。太子妃,依老仆之见,倒不如顺水推舟……” “好啊,你去安排吧。” 朱琏没等他说完便直接答应了,暗地里却打翻了醋坛子:哼,我倒要看看,太常寺里究竟藏着何方女妖精! 华灯初上时分,赵桓和卢端都换上了普通士庶穿戴的深襕衣和软幞头。在夜色的掩护下,主仆二人悄悄从东华门溜出了皇宫大内。 赵桓早就听说宣德楼附近的皇城根儿,乃是全天下一等一的热闹去处,果不其然,一走到东华门街和潘楼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他就被来自九百年前的繁华盛景给震憾到了。 本以为古代夜市没有电器照明设备,只有油灯烛火发出来的萤萤微光,约等于黑灯瞎火,有什么看头? 事实上大错特错,先不说壁立千仞的城墙之上,列置着数不清的长明石柱宫灯,仅就沿街铺席里悬挂着的成百上千只贴金笼纱桅子灯,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了。 此刻若是从宫城东角楼上往下俯瞰的话,绝对可以用“璀璨”、“耀目”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此间的闹市。 从东华门到东角楼,沿途全是食店、酒肆、花坊、金银铺、果子行、绸缎庄等等,只有不到一里地的路程,主仆二人却整整磨蹭了半个多时辰。 他们不是边走边看,而是游逛夜市的都人百姓,实在是多得挤拥不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潘楼街,再往前走就省事多了。车水马龙的东西大街直接连通着南宫门,熙来攘往的全是高官显宦的大轿豪车,地走之人基本上寸步难行,只能傻站在路边兀自等候。 再有十来天,金军数万铁骑就会兵临城下了,到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此时此刻赵桓就像一只高处不胜寒的丹顶鹤,孤独地伫立在暄闹不堪的人群里,那双因陡然充血而凸起很大的眼球,直直地盯着前方出神,耳畔中却在单曲循环着一首前世老歌:醉梦天下~梦断金戈铁马~这天下可是你家~乱世辉煌~生死两茫茫~这辉煌可真叫人断肠…… “殿下,走啦!” 一个紧贴一个的大轿豪车蜂拥而过之后,前面十字路口已经可以短暂通行了,卢端适时提醒太子,趁此空当抓紧时间穿过马路。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 赵桓还没从乱世辉煌的意境中抽离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好似一具无脑僵尸,被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裹挟着,机械而又笨拙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穿过十字路口往南,大约走了半里地左右,阔绰喧嚣的街面上忽然变得清冷孤寂起来,左右两侧几乎全是高耸入云的广宇大厦,抬眼望去令人有森森然之感。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皇帝家庙景灵宫到了。 “景灵宫前面就是大晟府,太常寺官员就住在那里!” 卢端指着不远处一座深宅大院,煞有介事道:“敢问殿下要在廨舍里密会何人?老仆先行一步,令其前来接驾,可好?” 一直快到目的地了才提出来最想知道的事儿,这个老阉人着实沉得住气。 赵桓轻抚着微微发烫的脑袋瓜子,摇了摇头道:“既然是微服私访,何以又要劳师动众?” 卢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掩饰道:“哎呀呀,老仆头脑发晕,一时糊涂说了胡话,该打该打。” 赵桓笑了笑:“你是难得糊涂吧?”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突然从前面拐角的暗影里窜出来一条彪形大汉。寒冬腊月天,这厮上半身穿着两裆背搭,光着两条碗口粗细的臂膀,嘴里大声吆喝着,距离八丈远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糟之气。 “此树是我开,此山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醉汉背山寨打劫台词张口就来,只可惜把“树”字和“山”字弄颠倒了,引得一些过路的都人百姓哄然大笑。 有个登徒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从怀里掏出大把铜子,一边往醉汉身上作天女散花状,一边像耍猴似的围着他嗷嗷怪叫。 醉汉起初有点懵逼,片刻之后突然怒吼一声,飞起大脚把登徒子踹了个狗吃屎。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几十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人百姓全都傻眼了,可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醉汉已经开始左一拳,右一腿,像头发疯的猛兽一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眼看就要打到赵桓和卢端面前了,恰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高大魁梧的壮岁力夫,十分默契地冲上前去,左夹右击,轻轻松松就把醉汉制服了。 “好身手!” 赵桓目睹了这场闹剧的始末,正想给见义勇为的两位好汉鼓掌点赞,卢端已经急赤白脸地催促他赶路了一一幸亏是虚惊一场,要是太子今晚有半点闪失,太子妃还不剥了他的皮? 两人来到大晟府门口,卢端使劲按了半天铜饰兽环,夜值的年轻门吏才从里面探出头来:“何、何事?” “找人。” 年轻门吏翻着白眼,结结巴巴地嘟囔道:“深、深更半夜的,找、找谁啊?” 卢端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身后的太子。 赵桓这次没再卖关子,徐徐说出了此人的官称和名讳:太常寺少卿一一李纲李伯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