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在乾清宫召见了内阁三人,及新任的翰林学士王鏊。 只问一件事。 就是有关《大明会典》修撰进度的。 刘健作为首辅,代表翰林院回禀道:“……《皇明祖训》已修撰完毕,还需校对;《明律》修撰进度过半,《诸司执掌》修撰进度尚不到三成……” 说得很多,主要在提修撰中的困难,而刘健也特别提到了一个人是不可或缺的,“……前翰林杨廷和在修撰《诸司执掌》中尽职尽责,查阅和校对多由其亲力亲为,其离京返蜀后,其差事多有不可替代,还望陛下将其早日召回。” “嗯。” 朱祐樘只是点了点头,看着一旁的萧敬道:“新都县有消息了吗?” 萧敬道:“未有。” 朱祐樘道:“回都回去了,说好四个月回来,给他翰林学士的职位,朕会食言不成?《明集礼》修撰可有进展?” “这……” 刘健也很为难。 先前在提到修这样一部法规著作时,是提到要把洪武初年的《大明集礼》也重修一遍,但因为太费时费力,别的基础内容都没还完成,自然就没精力去修这个。 谢迁出面补充道:“目前翰林院人手不足。” 他是想提醒皇帝。 太子出阁读书之后,翰林体系的任务加重,再加上这一届连庶吉士都没遴选,别看只是二三十名庶吉士,但在修书方面由他们打下手,往往能事半功倍。 其实谢迁就不能说,修撰进度不快,主要还是因为之前作为“副总编撰”的程敏政落罪被夺职,如果全靠这群政客的阁老去修书……那估计修到下辈子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至于王鏊,虽然现在是掌院翰林学士,但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给太子上课这件事上。 “那就是没有进展了。唉!” 朱祐樘叹口气道,“倒是有一人,似乎对修《会典》之事,颇有心得,他还私下里修撰了一部分的典籍,朕准备找人考证和勘验。” 内阁三名大臣和王鏊一听,本能以为,皇帝口中的人应该是程敏政。 如果是目前翰林院体系的人在做这件事,皇帝大可不必单独来跟他们说,除非这个人目前不在翰林院中。 除了程敏政,还有谁不在翰林院,在修《大明会典》这件事上,能得到皇帝的垂青呢? “陛下,朝中各臣僚当各司其职,不该有职位上的僭越。”李东阳提醒。 这是为防止程敏政过早复出。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内阁三人对程敏政没有表现出公开的敌意,但其实他们是程敏政事件的始作俑者,别人做事也都是看他们的脸色。 朱祐樘道:“僭越吗?倒不至于,他平时心思就很杂,不过目前此书还在交人初步勘查,待过几日之后,时机成熟,便送到翰林院内,以供查证。” 内阁三人听得有点迷糊。 听这意思,书修得差不多了? 那到底是《大明会典》中所包涵的哪一部? “陛下,不知是何人,所修的何书?”王鏊替内阁三人问出口。 朱祐樘叹息道:“也就直言了,是秉宽……” 又是他。 这是四个人最直观的想法,连王鏊都觉得,这个自己曾在江南乡试选拔出来的举人,如今大明的状元,有点太抢眼了。 “也不是哪一部,而是《会典》全书,至于具体修撰得如何,朕并不知悉,回头再看吧。”朱祐樘显得漫不经心。 倒不是说他看不起张周,若真觉得张周力不能及,他就不会提前找这四个人来提这件事。 他是觉得。 就算张周修得再好,因为触碰了翰林体系最基本的利益,别人也不会待见,成书之前必定被人各种挑刺,好也会被说成不好。 提前跟大臣打一声招呼,也算是讲理。 提醒这四位,不管张周修得好不好,不要去打击他的积极性。 谢迁道:“陛下,以一人之力,只怕是难以成书吧?难道他背后还有人相助?” “朕也不知。”朱祐樘道,“不过据东厂传报,昨日里秉宽已将此成书交给国子监祭酒林卿家看过,林卿家对此并未挑出任何的问题来。” “他……林侍郎似并未参与到修书中来。”谢迁又在提醒。 就差说,林瀚他懂个屁啊? 不过刘健却从中听出不一样的意味。 张周的书看来是修到差不多了,居然都敢拿出去给人看了? 就算林瀚未参与到《大明会典》的修撰,但林瀚可说是学界目前的扛把子,连他都挑不出毛病的书,看来完成度非常高,而且在考据方面应该也很严谨,不然以林瀚的脾气,他会为了迎合皇帝和张周,看出问题而不说吗? 朱祐樘继续道:“朕也不是说就以秉宽的底本来刊发,而是以他的底本作为参考,希望能对修《会典》形成帮助。几位,没什么意见吧?” 刘健道:“陛下,老臣并未见过此底本,不知可否……也可以先行勘校?” 这次刘健是有些心急。 之前张周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在他们文官的基本盘上做文章,就算给太子上课,那也是剑走偏锋。 但若是被张周自己把《大明会典》给修撰出来,他们文官集合那么多人力物力,忙活了两年,却连此人修撰进度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那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质疑张周的能力? 朱祐樘却很直接回绝了刘健所请:“刘阁老,朕说过,已让他先行去找人勘查,他所找的人,目前并不在翰林院中,并不会影响到目前翰林院的修书进度。” 刘健面色有些阴郁,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 …… 内廷会议结束之后。 内阁三人与王鏊并不同路,三人回到内阁值房,谢迁也就当即挑明了:“怎么还能让他整出个修书的事?” 李东阳道:“《会典》涉及到大明朝政之大事,功非弘治一朝,或利在千秋,他本以翰林侍讲参与其中,倒也并没什么,若是由他主持修撰,以后史书想不记住他都难。” 谢迁问道:“那宾之你是觉得,他是想强行为自己赚名声?是否陛下在暗中相助?” “不知。”李东阳摇头。 刘健道:“照情理来说,以其一人之力,是难有修书之功,如此庞大的巨著,如何能以一人之力完成?可也未听闻陛下从翰苑中调拨人手在相助于他!” “会不会有程克勤?”谢迁问了一句。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一眼。 虽然二人不确定程敏政是否牵扯其中,但目前看来,很有可能。 谢迁道:“先前的鬻题案,都说程克勤跟张秉宽之间并无联系,这不联系很大吗?” 李东阳摇头:“言之过早,莫不是于乔你觉得,张秉宽在考中状元之前,就有心思思虑《会典》的事?” “那……是不太可能哈?”谢迁也觉得自己所说的站不住脚,“那有没有可能是王济之?” 李东阳继续摇头:“看今日济之于朝堂上的表现,他对此也并不知情。” “那还有谁?总不会是林亨大吧?张、林二家或是要结成姻亲,但林亨大此人颇为清高,会瞧得上张秉宽?还以张秉宽负责修书?”谢迁也急了,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的,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 刘健道:“于乔,你从开始就关注错了方向。” “何解?”谢迁道。 李东阳笑了笑道:“若张秉宽真要修书,那必是他一人所为,否则如何体现其能耐?若真是如此的话,其实我们根本不必担心,因为……” 谢迁恍然道:“因为不可能完成!这不过这是有人在往外放烟雾!” “嗯。”李东阳点头,同时也在打量着刘健,想征求刘健的意见。 刘健却没有跟李东阳那样去下结论。 显然今天皇帝的态度,让刘健看出了很多问题。 谢迁笑道:“如果不是烟雾,那陛下大可让翰林院的人参与其中,却非说先不给这些人瞧,那不是说有问题?但这么做,对陛下和张秉宽,又有何好处呢?” 心直口快的谢迁,又说出个很不合理的疑点。 既然张周修书没任何进展,皇帝还提前说出来,还信誓旦旦说最近就拿出来示人…… 谢迁补充道:“要修个《会典》没个三五七年,想有进展也难吧?最初时我也曾参与一段,光是考据这一条,就破费心神,听说杨介夫先前修书时都废寝忘食,往往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既然都知这修书不成,那陛下刻意如此说,难道不怕事后被人怀疑?” 李东阳道:“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在张秉宽在蒙蔽圣听。” 谢迁直接提出质疑:“那林亨大为何在看过此底本后,却又没任何意见呢?” 李东阳摇头道:“或是只有简单的部分,并不涉及到《大明律》等细规章条。” 说来说去。 连内阁这三位,都没法把准张周的脉。 “别无端猜测了。”刘健道,“回头找人去问询一番便可,看现在还有谁牵扯其中,大概也就明白一二。” “嗯。”李东阳和谢迁都在点头。 猜来猜去,还不如找人去探寻一番,只要有人能见到那部所谓的《大明会典》,基本上就可以水落石出。 “找谁?总不能去问林亨大吧?”谢迁笑着问一句。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信息不对称。 而且好像没法跟张周取得最直接的联系。 …… …… 有关《大明会典》的初稿,张周已让人做了简单的刻印。 其中由张周择选了一些可能会有争议的部分,单独誊录下来,找人送去给程敏政,再由程敏政提供参考意见。 程敏政人在家中坐……他在京师的宅邸,只留了一名老仆,既当门子又当扫院子的,平时生火做饭也是这老仆……程敏政大概觉得自己是被下人坑怕了,但凡是能自己干的事,绝对不再假手于人。 “《会典》?张秉宽?” 程敏政心想,这么荒唐的吗? 显然他心中没法把这两个关键词联系到一起。 “是的老爷。”老仆道。 “去把书抬进来……我亲自去吧。” 程敏政以为既是《大明会典》,一定是厚厚一摞,至少也有个七八十本书的样子,可到了门口,见到张周派来送书的锦衣卫,见到只有两个薄薄几十页的小册子,他登时眉头紧皱。 但他还是没有当着锦衣卫的面说什么。 拿回书,把门关好之后,他叹道:“就算天机之事,他有一张利口,到底还是不能信他身上的全部。这是在跟我言笑吗?” 程敏政捏着两本书,有种想把书丢在地上从此不理会的想法。 说起来是张周帮了他,但他又觉得是张周害了他。 从程敏政的角度,他会去想,要不是张周之前有那么大的风头,别人会误会张周找他索要题目? 不管是谁的错…… 都怪张秉宽! “老爷,先前来的锦衣卫百户,好似是说,那位张状元提到,老爷日后能否回朝,全看这次的机会了。”老仆本分中透出一些虔诚,该说的还是说了。 “就靠这个?唉!” 程敏政叹口气。 “好歹他也能掐会算,难道他真觉得,我是有何不甘心不成?倒还不如让我早些回乡,让我过几天清静日子。” 程敏政对于官场也没多大的留恋。 如同他在弘治初年被人参劾,便主动辞官回乡一样,当官对他来说真不是什么人生追求。 最多是点缀。 有则好,没有也不影响生活。 “老爷,咱家就怕快没米下锅了……” “啥?” “先前为了赎您的徒刑,花了不少银子,先前您买书的银子,都还赊欠着,人家听说您落难,去了咱祖宅讨,家里人不得已给支付了。家里也多番来信,说是希望老爷寻个门路,能帮补一些……” “咳咳!” 程敏政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当官,连一家老小都没法养活!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程敏政在那感慨。 “老爷,就算是给那位张状元面子,他也说了,只要您能在这上面多改动几个字,每个字都能给不少的润笔,您就从了吧。”老仆苦着脸。 他的想法是。 伱一家老小饿肚子,难道我一家老小不饿肚子? 作为程家的老仆,谁还不一样呢? “最烦的就是给一些不学无术的人掌眼书籍、字画,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唔,张秉宽应该也不算是不学无术是吧?” “是啊老爷,他是状元,不会无的放矢的。” “那就看看?” “看看。” …… …… 程敏政这一看不要紧,晚上吃饭时,老仆去送饭,程敏政都顾不上吃。 “没工夫,没我吩咐,不要来打扰我!” “老爷,还能看吗?” “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老仆正准备睡觉,但见程敏政自己跑到厨房来。 “老爷,您?” “来找点水喝,怎干的活计?说不吃饭,连茶都不给送的?” 老仆想了想,是你说别让我打扰你,现在却说是我干活不力? 果然任何的老爷都难伺候。 …… …… 成国公府。 朱辅回到家,先去见了老娘,又把长子叫过去训斥一番,憋着一肚子火气,到正堂等着二儿子回来。 却是一直到二更天,下人才通报说朱凤一身酒气回家。 随后人被叫到他面前。 “父亲?” 朱凤还很意外。 本来朱辅说头一天就回来,朱凤还出城等,结果朱辅迟了一天才回,朱凤不可能天天出城等,跑出去找人喝酒。 朱辅道:“有点军功,不知道怎么得瑟了是吧?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回头被陛下知道你这么不务正业,岂不是把你到手的侯爵给拿走?” “我……孩儿只是因为私事烦闷,叫上张兄一起去喝酒了。” 朱凤也很无辜。 最近又是离婚,又是一堆人请托,研武堂那么多破事招架不住,都想撂挑子了……不过是喝点酒而已,我又没耽误差事,不都是散工之后才喝的? 别说是我这个当讲官的,就是那些当学员的,他们该喝酒还不是一样喝酒? 难道指望这群大老粗去讲什么风花雪月? “你口中的张兄,是陛下身边那位神机妙算的张先生吗?” “是。” “哦,那没事了。”朱辅瞬间气全都消,反而是一脸热切问道,“除了喝酒,就没做点别的?” “父亲所问的,是何事?”朱凤半醉半醒,也没有政治觉悟,听不懂话中隐晦的意思。 朱辅道:“你们在哪喝酒的?没去教坊司,给找几个姑娘?” “就在普通的食肆。”朱凤摇头。 “不会办事!你可有问问他,陛下对……为父,可有何安排?”朱辅既想在儿子面前板着脸,装出严父的样子,却又好像是有事相求。 严肃占一半,恭维占一半。 然后就成了不怒不喜不悲不欢的状态,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儿子面前抬不起头了。 朱凤道:“陛下不是让父亲去研武堂吗?” “哼!让为父去那种地方,听你们一群年轻人讲怎么开炮?有何可听的?”朱辅觉得皇帝这是在拿自己开涮。 学就学,居然是去跟儿子,还有儿子的朋友学。 丢人丢大发了。 “父亲,不单是您,连保国公和寿宁侯也在,而且最近还有不少的公侯伯派人来问我,看是否有机会也能进来学……我都跟来人说,要听陛下的吩咐……父亲,那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