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词倒在尸骨堆的那一刻,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悲伤的、欣喜的、伤痛的、开怀的……每一幕都有那人的身影。 她没有记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仅有他,可如今他亦不在身侧。 傅沉言,带我回家。 开武十五年四月,东部边疆五座连城遭东元三十万大军围困,晋城屯兵八万,危矣。同年五月,帝晟派二十万大军增援晋城,却听捷报,援军未至,围困已解。 史称危晋之战。 傅沉言已不记得在尸山血海中找了几天几夜才找到几近气绝的傅沉词。她全身都是肮脏的血液,有敌人的,有她自己的。这么瘦弱的身躯却扛起了五座城池。 他颤抖的手探向她的鼻间,不知是害怕还是手凉,竟没有探到一丝呼吸。 泪水蕴上他的眼,他伏下身,解开她破碎的铠甲,耳贴上她的心房,些微的跳动声,令他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傅沉词的躯体。 他的谋士亲兵急忙清出一条道来,就见傅沉言单手抱起浑身是血的傅沉词,单手上马,朝晋城内冲去。 单海感叹:“不愧是军师心上之人。” 一旁的连季出言打断:“单将军慎言。” “她非亲,你我皆清楚,不是么?跟随军师十数年,可曾见过他落泪?” 连季沉吟道:“军师不是如此不分之人。” 单海不信。 只是他亦不清楚傅沉言的心思,总觉得他在顾忌什么,而整个启国,除去摄政王,不该有他忌惮的人了。 十三岁拜相兼任百军军师,百战百胜,这样的人数遍历朝历代,也只有当朝摄政王能与之一较高下了。 风华绝代形容傅沉言,再合适不过,这样的人为情所累,单海想不出那个场景来。 此刻傅沉言面色仓皇,军医哪见过这样的军师,可看了气息奄奄的傅沉词,又觉得再正常不过,整个启国,谁人不知傅沉言的软肋就是他唯一的meimei。 沉词是在三日后醒来的,所幸未受什么大伤,就是脱力后晕倒在疆场,几日未进食,身体虚弱得很。 这几日间沉词的身子反复发热,好容易退了热度,没几个时辰又说起胡话来。 傅沉言忙着善后处理军务,又要照看她,索性将她带进自己的军帐,贴身照顾的事,不肯假手于人。 沉词似乎又做了噩梦,嘴中断断续续轻喊:“傅沉言……” 傅沉言侧耳过去听,却听她喊了一声:“傅沉言……”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瞬,惊得他手掌摁住了胸口。 他的情意,不能被沉词看出一分。 沙哑的声音突然高喊一声:“快走!” 傅沉言便知道,她又梦到了定阳山之战,为救平安王,他与她被困山谷数月,带着五百精兵突出重围的时候,一道羽箭射来,她怕自己躲不过,生生替他挡下,那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受伤,也是唯一一次。 从此以后,他立誓不让沉词涉入险境,却不想遭了朝中有心人暗算,加之亲信背叛,令她领着八万士兵,硬生生打退了三十万大军。 她向来令他骄傲,又令他自责痛苦。 沉词也从噩梦中醒来,见到日思夜想梦中反复出现的脸庞,她不顾身体虚弱,伸手攀住他的后颈,眼中蓄泪。 她的嗓音本就沙哑,如今更像利刀划纸般粗砺:“若我战死,你可会心疼?” 傅沉言深知不能情动,刚欲将她的手臂移开,却见她已泪流满面,手上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会的,我会的。” 他一下一下替她拭去眼泪,却不想傅沉词猛地亲了上来。 “娶我、娶我!” 本惊忡的傅沉言蓦地清醒过来,不顾她的虚弱,推开了她。 “我宁可你不救我回来,宁可死在七岁的时候,宁可从未遇到你,也不要踏过尸山,被你丢下一次又一次。” “我珍你惜你,却不会爱你。” 沉词觉着嘴间满是血液猩甜气息,可她的气力用尽,喉中干涸,身痛心痛。 傅沉言喂她喝了一杯温水,沉词脱力,再度沉睡。 他在烛光中摊开手,手心皆是青紫淤痕。 想抱她的时候,握拳克制,不得已伤害她的时候,握拳忍痛。 若是重来一遭,他也不愿她过得如此卑微痛苦,只是他们之间鸿沟太深,当年救她,可能是真的错了。 连季在帐外道:“可是吵架了?” 傅沉言替傅沉词盖好被褥,熄了灯走出帐子,带连季走远了再谈。 “沉言,她是你灭族仇人的女儿,你不能再动心了。” 他哪会不知道。 若是一切能克制能压抑,他与她都不会痛苦如斯。 “你当年就不该救她,虽然那时她小你也年少,但总归没了牵扯。” 傅沉言轻吐一口气,“我十五岁带她在身边,这些年上战场,她不曾怪我带她见战火纷争,不曾惧怕,不曾后退。如今欠她一世情……你将她送回盛京吧。” 连季笑:“血海深仇,复国重任,你不能忘的。躲避,也是最好的办法。” 他不想躲,他是怕了,若是再失去她一次,他怕是要发疯。 没人知道探不到她鼻息的那一刻,他险些昏厥。 所有的担忧与害怕,他都不能告诉旁人,更不能告诉她。 他这样的人,给不了她光明温暖的未来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