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一幅凄凉惨淡的景色。 自从柳承风他们离开向家庄已有些时日了。 人虽然已经走远,可是车内人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向家庄。 这辆当前挂有香帐的马车,本来是向婉专乘的,老莫也是最喜陪着小姐外出。 不过此时掌缰的人换做了柳承风,车内也不仅仅只有向婉一人,还同时坐了另外两位大汉,身体负伤的关佺以及精神负伤的向士。 那一日,向家庄门前,向士那一声大吼让关佺顿住了身形,陈虎得以瞅准了时机刺中了关佺的肋部,负伤由此而来。至于向士,柳承风转头朝着车厢看了眼,里头的人仍然是闷不做声,没有一点儿动静。他附耳坐在身旁的兄长柳世忠,低声说道:“唉!真是个可怜人呐!” 话说当日,向士不愿再看到有人葬送姓名,顾不得百年产业化作流水、成一场空的下场,竟然是委曲求全,硬着头皮在程锡递过来的契约上签字画押,这是乃不得已的下策。 没有人知道当时向士是什么心情,不过后来向士在一次闲聊时对柳承风提起当时的心境,一直压在身上的担子终于撂下,那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解脱了,然后下一刻很快便有了深深地罪恶感。 且道当时程锡大方地让向士一干人进去收拾行李,而那县令朱思见到此间事了,连忙起驾回程,将程锡送与他的那些古玩字画统统藏入地窖里,等着后续风声过了,再找个时间变卖成现银。 入庄的向士率先便去看望尚在病床上的父亲,这位耿直的老庄主听到他将向氏百年家业拱手让人后,竟然霎时间脸色红润,病情好转,扑腾地直起身子,手掌在向士脸上留下清脆的响声,痛斥道:“混账东西!!维系百年的家业竟然断送汝手!!老天啊!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夫竟生了这么个逆子!!”话罢,老庄主双眼圆瞪,竟然是活生生地被气死过去。 自那时起,断送向氏产业、气死老爹的向士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是水米不进,不论旁人也好,还是meimei向婉也好,怎么相劝就是听不进去,每日于车中抱膝长叹,眼神涣散,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对于向士此刻的心境,柳承风自觉得还有些感同身受,想当初父亲撞柱身故,他也是如同向士这般惶惶不可终日。他很清楚这是个心结,旁人怎么劝都是听不进去的,需要个契机让他自己想明白。 真正让柳承风从父亲身故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是兄长每日每夜地悉心照料,而让柳承风自己想通的,则是柳世忠的一番话:“广原,你需知晓,世上生老病死本便是自然变化。故去的人身躯已然故去,可他们仍然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我们仍记得他们,则永存不消。若是委靡消沉,坏了身子,又何以其人名义苟活于世。” 那时候突然间通透的柳承风模糊了双眼,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现今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更是为逝去的人、背负着他们的信念而活下去! 过一阵子吧,兴许再过一阵少游便可恢复往常。柳承风如是想道。 不过与他的乐观不同,车内的向婉见到哥哥颓丧不振,油米不进的,渐渐愁容满面。清秀的面庞上,多了道眉宇间的川字纹。她知道哥哥的痛苦是什么,家族的沉沦与父亲的亡故,然而自己能够做的,也仅仅是劝想开点诸如此类的话语,实际上也并未取得什么效果。 厢内气氛凝重,向婉实在待不下去了。她看着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哥哥,以及看到向士的状态,心头有什么东西堵着,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她鼻头一酸,连忙掀开了帘子探身出去,大口呼吸着外头的空气。 悲痛,已经是如此悲痛了。她可不想再像前几日那样哭得死去活来的,徒添麻烦。 她看向柳承风宽厚的背板,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明朗万里。 不知为何,她始终觉得柳承风与其他人不同,不说谈吐举止与家中庄客差之云泥,面容俊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要说华平县的俏公子她也知得几个,常常相约登山游船,然个个皆轻浮不已,玩世不恭,哪里像柳承风这般千仞无枝,温柔敦厚。静处若谦谦君子,动时犹断蛟刺虎。 柳承风回首望去,讶异道:“婉儿,你怎得出来了?” 向婉接触到他的温柔目光,顿时间红了耳根子,脸上腾起飞霞,她低下了头,道:“里头闷热了些,出来透透气。” 旁边的柳世忠见到她这般扭捏模样,心中暗笑,这几日来,向婉同自家弟弟讲话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而且每次都带着小家碧玉的羞涩,明眼人都晓得这是为何,偏偏自家兄弟是个直心肠的蠢货,不解美人旖旎风情。柳世忠借口有些困倦躲进车厢内,将外头高座的位置让给了向婉。 坐在柳承风身旁的向婉只觉得脸上燥热,她缓缓吸气,都是柳承风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柳承风偏头朝着她说话,气息喷得她耳垂痒痒的,向婉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耳朵。 “少游现在还好吗?”柳承风问道。 “哥哥还是老样子,同他讲话都不理睬的。”向婉叹了口气。 “那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向婉呼吸有些急促,羞臊不已,自以为他关心问切,手指搅着衣角,贝齿咬唇低声道:“尚……尚可,多谢公子关心……” 没等向婉说完话,柳承风连忙将缰绳递给她,自己则翻身下车:“那就好!你且帮着我慢慢赶车,我去方便方便!” “啊?” 向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看着手中的缰绳惊慌失措,她欲哭无泪,恼怒娇嗔道:“这家伙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在车内的柳世忠方才观察车外的情况,对于自家弟弟的行为甚是无语,这叫什么事啊!罢了,我去帮他挽回点颜面。 柳世忠弯腰走了出来,接过向婉手中的缰绳,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我这兄弟脑袋一根筋,有时确实会做出惊人之举。” 向婉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不过不是一根筋,而是缺根筋。 柳世忠尴尬地干咳几声,他趁机转移话题:“咱们走了有好些时日,陈虎所说的上乐县也应该快到了。” “那便是最好的。” 向婉探身朝着马车后头望去,只见柳承风提着裤带匆匆赶了上来,向婉心一狠,低声说道:“柳大哥,天色也晚,倒不如快些赶往上乐县如何?” “啊?可……” 柳世忠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她所指为何,广原啊,谁让你辜负了人婉儿的一片情意,这可怪不得我喽!他笑道:“得嘞!”当即狠甩马鞭,两匹马吃痛奋力奔行。 后头的柳承风满脸不可思议,一边提着腰带,一边踉跄追赶喊道:“我没上车呢!喂!我没上车,我还没有上车呢!” 向婉与柳世忠相视一笑,都当做没听到他的叫唤,自顾地驾马前行。 柳承风他们一行人是要往上乐县去的。 去上乐县这个主意儿也是陈虎替柳承风他们拿定着的。 当日朱思着急返程移走赃物,压根没有注意到行列后头的陈虎调转马头,又望着向家庄踅了回去。 虽说是朱思的下属,但是陈虎实在是做不到其无情的程度,他平日里对朱思干的那些龌鹾勾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解自己道:在人家手下当差,哪里有不吃气的理儿! 不过知恩图报的陈虎对于当时胡判事的朱思敢怒不敢言,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去照料下少庄主,看有什么能够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 躲在庄门前灌木林中的陈虎见到向士一行人走了出来,连忙上前请罪。看清来人后,被他刺伤的关佺也不顾扯动枪口,挺枪便刺了过去。 站定原地的陈虎没有闪躲,在尖枪仅离胸口三寸时,向士叫住了关佺:“世龙住手!纵然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陈虎也对他说道:“关兄弟,未能收住手错伤了你,可真是对不住了!” 见他满脸诚恳道歉,又有柳承风前来相劝,关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了枪,避到一旁,一言不发。 望向昔日开朗的向士变成如今木然的模样,受过向家许多恩情的陈虎此刻愧疚不已地低下了头,他懊恼不已自己今日竟然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与陈虎深交许久,知道他的脾性的向士并没有怨言,自然也没有什么宽解的话,更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而是默然地与他擦肩而过。 心中很不是滋味的陈虎拉住了向士的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然重重地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破了个口子,血慢慢地流出来。 跪天跪地跪双亲,跪祖跪帝跪佛仙。 陈虎从未向任何人跪下认错,更别提磕头谢罪。 在男人的心中,跪下磕头永远是刻在脊梁骨上的耻辱。 可陈虎并未感觉到耻辱,更多的是惭愧不安。 “陈大哥,”过了一会,向士才开口说道,“家破人亡,可是跪下便可挽回的么?” 这句反问刺痛了陈虎的心,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往常最钦佩的便是向士的忠义孝心,自己今日所做的不义之举,莫说向士打骂了,让他亲手杀了自己,陈虎也会不吭一声地认了。 接着向士的语气非常地平稳,情绪也没有波动,他喟叹道:“往事便过去了,无消再提及。” 向士弯腰扶起陈虎,第一下没能扶得动负罪的陈虎,向士咬牙将其强行托了起来,道:“我们这群散人,如今没地方歇身。陈大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是知道有什么好去处吗?” 陈虎眼睛一亮,指着马车大道,慌忙说道:“有!有!自此顺着往西去,到得上乐县,有位人称‘乐善公’的陶员外,乐善好施,义胆忠肝,是位响当当的君子!先前我押解犯人送至扬州,曾在乐善公庄上歇脚,这陶员外不嫌我是个做公的,收留下来。还吩咐下人对我有求必应,甚至是连犯人也许他饭菜与单间,着实是当世大善人!” 陈虎说得眉飞色舞的,一时间忘了形,没有意识到如今的状况,他连忙打住话头,干咳了几声,道:“总之,去乐善公处歇身休整,倒是不错的。” “极好,多谢陈大哥指路。” 话罢,向士头也不转地便离去,登上马车。还停留在原地的陈虎心中千滋百味的,他扭头望向庄墙,昔日辉煌长亮的“向”字灯笼被摔烂于地,取而代之的则是写着“永定”二字的大红灯笼。陈虎心中隐隐有种感觉,自己与向士、还有永定寨之间的纠葛,恐怕来日还会再来纠缠。他摇摇头,带着复杂的情绪骑马离去。 上乐县地处荆州西侧,东边毗邻扬州,与扬州蔡春郡武安县仅仅一山相望。 据陈虎说,这里民风淳朴,百姓大抵是以农耕为生,或是进山打猎为活,鲜少有人以走商糊口。也就是说,这里的百姓生活过得都相当清贫,同时日子也过得安乐。周遭也无山贼土匪,谁惦记着贫县的百姓?难不成是要去抢馍馍么? 不过如今这个世道,饿死了人,为了馍馍夺命,也不是没有的事。 马车悠悠地前行,柳世忠瞧见前头路旁有块石碑,定睛看去,上头刻涂着“上乐县”字样。他敲了敲车厢立杆,提醒里头喊道:“上乐县到了!咱们先去吃些东西,再往那陶员外家里去!” 行了半里地,马儿四蹄踏的便不再是泥地,而是青石砖铺就的地板。 他们驾驶着马车在街上走着,寻找饭馆酒楼,可这里奇怪得很,转了一圈都不见得有什么酒楼。 柳承风让哥哥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是翻身下车,随手拦下位老丈问道:“老丈!这里可是上乐县?” 老丈点头道:“是也是也!” “那请问酒楼何在呀?” 老丈摆摆手:“自我出生以来就不曾见过!” “那平日吃饭消遣都去哪里?” 老丈打量着柳承风和他后头的马车,恍然大悟道:“你们是外地来的不是!咱这上乐县,要么是自家采摘些野菜,猎些野兔凑合着煮了吃的,要么便是去乐善公府上宴席讨口饭吃。这天色也是不早了,你们要是去乐善公府上我便给你们带路,若不去,不嫌弃的话,去我老头家住着也是可以!” 柳承风打了个哈哈:“老丈,我等是朋友荐来的,本便是往乐善公府上相投的!不麻烦的话,有劳老丈带路了!” “不碍事的!” 这老丈上也跟着上了车,在他的引路下,柳承风驶着马车拐了几条道后,在转过最后的弯口后,街道突然间变得人潮拥挤了起来,道路中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那是围了一圈又一圈。 老丈借着微弱的灯光,眯着眼睛朝前方看去,对柳承风说道:“这条道看来是走不通了!” 柳承风疑惑问道:“老丈,前头是什么情况?” 老丈摇了摇头,叹道:“也是家门不幸呐!这乐善公平日积德,却不知为何,生了个小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