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炮声,响彻大地,炽热的实心炮弹重重撞击在城墙上,砖石碎裂,尘土飞扬。立身城头的士兵被余波震得摔倒地上,头破血流,胆裂魂飞。 接二连三的火炮,朝着睢州城头打来。 这一座城池变成了海上的巨轮,承受着更大的风暴袭击。 黑云压城,山雨狂放。 城中的罗泽文只觉得自己仿佛一颗脆弱的鸡蛋,随时都面临着蛋壳碎裂,被人吞食的下场。 靳钟已经带兵上城戍守,黄秀还在城中奔忙。 他身边只剩下李四叔一个,罗泽文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惶恐不安。 “四叔,你说咱们俩能熬过去这一关吗?” 李四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仰头追忆了一阵,这才叹道:“几年前的时候,李自成攻城,多是驱逐饥民,让他们冲在前面,消耗城头的滚木礌石,守城器械。饥民瘦弱不堪,浑身骨头,踉跄着往前跑,强弓硬弩穿透胸膛,倭瓜大的石头把脑壳砸得粉碎,脑浆子溅得周围都是……” 罗泽文听得毛骨悚然,他下意识看了眼李四叔,他发现李四叔的鬓角有冷汗流淌下来。 “您亲眼见过?” 李四叔微微摇头,喃喃道:“侥幸而已。” 罗泽文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李四叔当过炮灰!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李四叔,他看得很开,“当年也是没法子,现在闯营腰杆粗了,直接用大炮轰了,用不着拿老百姓的命去填,也算是好事。” 罗泽文无奈苦笑,“好事是好事,只不过对咱们来说,可不算是好事。” 深深吸口气,罗泽文叹道:“四叔,咱们还是出去转转,看看城中的状况,黄秀一个人未必能行。” 李四叔答应,他们带着护卫从衙门出来,沿着冷清的大路前行,不时传来的炮声,让罗泽文心脏紧缩,高升的血压,头壳胀痛。 他努力适应鲜血,适应杀戮,但是这种数万人的大战,依旧让他倍感压力,哪怕身在城中,也是不寒而栗。 他们绕过一条街道,突然看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府邸,差不多半条街都被霸占了,比起衙门还要气派堂皇。 罗泽文一阵惊讶,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此时从另一边,黄秀正好巡视过来,两边相遇,黄秀见罗泽文往里面看,似乎有些好奇,他立刻过来。 “小罗爷,实不相瞒,这座府邸里面藏着能打败闯营的人,如果他能出山,咱们睢州有八成把握!” 罗泽文一惊,他本来预估只有五成,而这个人一下子就能增加三成! “他是谁?” 黄秀道:“我先不说他是谁,我可以告诉小罗爷,他爹就是故兵部尚书袁可立!” 罗泽文浑身一震,这倒不是上辈子的记忆,而是最近到了归德府之后,听到最多的议论,就说这位袁尚书! 袁可立有两大优点,一是清廉,二是能干。 他在万历朝入仕,刚正不阿,为民请命……努尔哈赤作乱之后,他出任登莱巡抚,海陆并重,收复辽南,支持毛文龙,策反老奴的女婿…… 在一众废物点心一般的大明文臣武将之中,显得非常突出。 袁可立死后,家乡父老惋惜,朝廷也盼着再有一个这样的能臣,可以挽大厦之将倾。 “这座袁尚书府邸是朝廷下旨修建的,还特准袁尚书之子袁枢在此地开府,处理公务。” 罗泽文一惊,“能在自己家里开府,当真是旷世殊荣啊!” 黄秀用力颔首道:“那可不!我还告诉你,小袁大人在几年前,就领着睢州百姓苦战七昼夜,打败过李闯王。如果能把他请出来,保住睢州,不在话下。” 罗泽文心说还有这般人物,他不由得掸了掸衣衫,“我这就去。” 他快步到了正门,走上前,轻扣门环,结果大门根本没锁,直接走了进去。 往里面看了看,竟然也没有什么人。 罗泽文四下张望,往里面看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人迈步迎上来。 “你有什么事?” 罗泽文道:“我是来拜会袁枢袁先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中年人呵呵一笑,“在下就是袁枢,有事直说吧。” 罗泽文道:“我想请先生帮忙,戍守睢州,抵御闯王兵马。” 袁枢笑道:“我已经把家奴护院交了出去,钱财粮食我家里也没有多少,你们需要,大可以搬走。至于这座府邸,你们想要,拆了就是。至于我本人,已经不是如今闯王的对手,指望不上,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罗泽文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袁枢顿了顿,突然以手指空,“听听,闯营的火炮已经很是了得。麾下将士精悍,尤其是大势已成,天下归心,天时地利人和,李自成都占尽了,和他斗,不是以卵击石吗?” 袁枢摆了摆手,“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不堪驱使,见谅。”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后面走。 罗泽文怔了下,突然道:“先生以为,当今天下,要归李自成不成?” 袁枢脚步一顿,没有往前走,却也没说话。 罗泽文稍微思忖,就说道:“李闯大业未成,先诛盟友,如今连女婿都容不下,如此心胸格局,何以改朝换代?” 袁枢猛地回头,看着罗泽文,竟然笑了,“李自成不算英雄,纵观中原大地,还有谁能比他强?莫非是小袁营的袁时中吗?又或者是你小罗爷?” “都不是!”罗泽文朗声道:“关外还趴着一群虎狼,正在傲视中原,觊觎神州。八旗武勇不必多言,就算是文臣,自从洪承畴投降之后,也远胜闯王麾下的牛金星,宋献策。说不得他们就要入关南下,鲸吞中原,就犹如当年蒙古人席卷天下一般!” 袁枢吸了口气,良久才缓缓道:“家父临终之前曾言,天下或落入胡虏之手,他早死算是福气,告诫我能守臣节最好,纵然不能,也不可做了贰臣,玷辱祖宗!” 袁可立这个四朝老臣,抗金名臣,竟然有这般预见,似乎也不足为奇。 罗泽文对这位袁先生更感兴趣,“既然如此,袁先生在家里坐以待毙又是为什么?你难道不该主动投靠闯王,帮着他出谋划策,对付关外八旗吗?” “你让我投降闯贼?”袁枢勃然大怒,宛如一头愤怒的猛兽! 罗泽文并不害怕,而是坦然道:“事情就是如此,中原大地,除了李自成,再无英雄,你不帮着李自成,就是帮着八旗改朝换代,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袁枢先是大怒,但眉头皱了皱,又笑了起来,“你来让我帮着守城,现在又让我投降李自成,小罗爷,你到底要干什么?” 罗泽文笑道:“我也没有办法,要不是父仇在身,我必定投靠闯王……此时纵然我有心归附,闯王也不会放过你!人在乱世,身不由己!” 罗泽文无奈长叹。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袁枢竟然双眼放光,大为赞许。 “家父乃是名满天下的大明忠良。身为人子,如何能拿着他老人家的一世名节,去投靠闯营?纵然我不要这两代人的人,闯王又怎么会相信我?” 袁枢再看罗泽文,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小罗爷,你能从天罗地网逃出来,又劝说袁时中东进山东,属实有些本事。只是到了现在,怕是一切都晚了!” 罗泽文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在这个府邸里伤春悲秋,哀叹时不我待,纵然一百年,也没有什么用处。可若是只争朝夕,不舍昼夜,未必不能成就大业!” “只争朝夕!我们争的是什么?” “争的是天下!”罗泽文向前走了两步,凑近袁枢,低声道:“陆放翁收到后人家书,要等到洪武北伐啊!” 袁枢听到此语,足足呆愣半晌,双拳紧握,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猛然转身,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身披铁甲,手持宝剑。 “取出吾父旗帜,送上城头!” 家人大步奔跑,片刻之后,一杆绣着“大明兵部尚书袁”的旗帜,沿着街道狂奔,所过之处,军民百姓无不惊骇! 袁家也帮着守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