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悄然从寺门口的菩提树下溜走，浓烈的暖意洒向院子的每一处角落，温润了一个又一个平淡却幸福的午后。这颗菩提树在千百年的岁月长河中悠悠漾过，似水流年，见证了多少禅人修得真谛，也见证了蹉跎时光里，多少道一次分别即是永远的故人。

斑斓的光影四射，溅进泥泞里成为养分的，却是触目惊心的鲜红。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样和平常一样普通的阳光，却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

零碎的温存下，是冷过冰雪的剑法。

这些突然闯进来的人清一色的一身黑，动作快的像暗夜里捕食的猎鹰，犀利又阴狠，风过弹指间，刀锋下已绽开一道又一道残忍妖冶的血色玫瑰。

和他们的武技相比，仅剩的几个年长弟子的拼死抵抗就略显勉强了。

眼见着敌众我寡，那几个大弟子也越落下风，似乎是撑不到皇宫里的人来了。

这时，御雪住持终于现身，加入了他们正打的吃力的对决中，原本不敌的局面似乎一下就被扭转，老住持虽已年迈，但动作却快如清风，一进一退都柔中带刚，不消片刻对方人数便大大减少。

“罪过，真是罪过。”看着地上一片的血腥狼藉，御雪轻轻摇头。

可惜老天不开眼，变数频频发生。

“喂，老头，你知不知道，打架的时候，可不能分心啊。”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少年的声音，冷冷的戏虐道。

电光火石之间，胜败却已定。尽管少年的身型没发育完全，却被他发挥出了特有的优势，格外灵活敏捷，快到根本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老住持便倒了下去。

不光是御雪的住持，整个御雪寺，也永远的陨落了。历史在今天被写下句号，挂上终章，从此世间再无御雪，再无御雪寺。

院头的菩提树叶短短几柱香的功夫便已全然凋落了，后来人们给出的解释是，或许长年受天地禅意滋养的老树被这凌厉的剑气划破某些风水平衡，才会突然枯死。

嗯，很牵强的理由。

见证了多少聚离散的菩提树，一直像老长辈一样，世世代代守护着御雪寺，没想到如今，也轮到它和这个世界说道别。巨大却了无生气的躯干倒下了，它肯定也恨它的无能为力吧，只好用这样萧瑟的方式诉说它的悲悯，至少曾经它也肆意的将这繁密的深绿铺满人间，绽放过，见证过，足够了。

那些像唐珑一样流离失所的孩子被收留在此，让无处可去的他们能在不长不短的一辈子里感受到家的温暖，留下许多存在过的证明和温柔缱绻的回忆，或许这一辈子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被血洗一空的御雪寺却还有一个人藏在暗处。在那些人刚闯入时，便被老住持偷偷带到灶台后躲着的唐珑。这里看不到任何外面的景象，唐珑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平安。

周遭的打斗声突然安静了，唐珑的心却跳的越来越快，一股不详的预感带着恐惧深深的袭卷上她的心头。

她却不敢乱动跑出去看，师父说了，没有他的命令，她不能随便出来。

少年擦拭着剑锋上残留的血渍，眉眼里不带任何感情，他淡漠的收鞘，从枯枝败叶中缓缓起身。

春天里，却是堆满地的枯黄落叶，看起来满满的讽刺。

他自萧条中利落的抽身，彷佛这一刻世界皆与他无关，像高高在上的神，不沾半点尘世间的俗气，从迷雾瘴气中显现出洁白的身形。

看起来那么的冰冷无情，却似落雪般一片素白。

“啧，名单上还少了个小孩。”

“林钰，你去那边找找。”

被称为“林钰”的少年仍是一脸冷漠，毫不在意的走向另一个人指的那边，灶房的方向。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唐珑呼吸一滞，努力的用颤抖的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脚步声听起来很散漫，走的一点都不快，慢悠悠的好像甚是无所谓。

唐珑却宁愿脚步声的主人走快点，她知道这个脚步不是师父和师兄们的，师父他们很大可能已经输了，既然这样，还不如走快点，这种如暴风雨前般的死寂太令人窒息了。

从灶房门口到灶台的距离，林钰不知道用了多久，他原本只是想敷衍的随便看看，却不经意间低头看到了露在灶台后的那一双小脚。

唐珑感受到了那人与自己不过数尺的距离，拼命压制住全身的颤抖，眼泪却不自觉的淌满白嫩的小脸了。

林钰看着这双发颤的小脚，突然来了兴致，想逗逗她，毕竟迅速处理掉猎物哪里有慢慢的折磨有趣呢。

他故意在她附近停留了很久，感受着她的恐惧，他内心压不住的狂喜。

不过，时间也该到了，好玩归好玩，要是任务来不及完成，结局可就不好玩了。

他握着不知何时已出鞘的剑向她靠近，唐珑只感觉到一阵贴过脸颊呼啸的剑风，她下意识的闭上双眼。

想象中利剑穿过胸膛的痛感却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看到一个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蹲在她的身前。

男孩背着光，一脸认真的盯着她，一头黑松树般浓郁的秀发随风摇曳，依稀可见头顶细如绒毛的流光，他将耳际到臂膀的长发绑成了细细的一小截辫子，随意的用一串碧色玉珠拢起，导致辫子上还杂乱的周旋着散发。秀气矜贵的脸上挂着居高临下的疏离和淡漠，眼神里藏着nongnong的戾气，整个人看起来像阴郁的黑雾，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好像是真的不可靠近的毒花，全身带着致幻的剧毒却又美艳异常，迷惑人的心智，吸引着路过的人情不自禁的采摘。

林钰不知何时已经收鞘了。可能是看到她的一瞬间？哭的通红的大眼睛和小鼻子，因为害怕颤抖的眼睫。她看起来还很小，这让他久违的产生了些许动摇。

任谁来，对着这么一个哭卿卿的小女孩，都会不忍的吧。

他对他下不去手的解释是，刚擦完的剑刃不想再擦一遍了，麻烦。

远处，一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年幼的女孩朝着他这边大喊：“钰大人！你那边找到了吗！”

林钰从容不迫的站起身，回应道：“这边也没有，你们去外面找找吧。”

说罢，微微垂头，看向她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读不出什么情绪，可那眼底肆虐的戾气却被一丝微乎其微的同情遮住了毕露的锋芒，于是那燎原的星火全部都黯然失色了。

自从加入玄青坊，他一路披荆斩棘，毫不掩盖的崭露光芒，从未失手，也从无败绩，没想到他人生中第一个失败的任务居然会是以这种形式，因为他那该死的动容。他从小深谙剑法之道，江湖之义，也很清楚，若是投入了没必要的感情，便是败局已定。

明明知道，却不受控的，这样连自己都掌握不了自己的感受，抨击着他内心向来遵守的原则，江湖剑客最难过的从来都是自己这一关。

刀剑无情，人却并非如是。

犯了大忌，不如一错就错。

“你走吧，”林钰说，指了指后窗，“从这里出去，我会把他们支开。”

唐珑从头到尾都懵住了，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要杀她又放她走的。她踌躇着，没上前一步，似乎在思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林钰却不管那么多了，径直扭头就走。她盯着他劲瘦的腰身旁别着的剑印，像一团墨水中含着一块出淤泥而不染的碧玉，通身晶莹透亮，是一个行书的青字。

唐珑牢牢的记住了这个形状，以及刚刚那个女孩对他的称呼。走到一半的少年却突然回头：“喂，记住了，你是第一个被我放走的人。”

只是个手无缚鸡的女娃罢了，放走又如何呢？

唐珑从后窗跑走了，春日的暖风迎面吹来却格外酸涩，她猛吸一口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的家没了，她的家人们也没有了，她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总是笑眯眯摸着她头的师父了。

一开始没从后窗跑掉，现在却轻易的从后窗逃跑了。唐珑看着身后已经埋进回忆的地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飘着小雪的冬天，师父留下她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饱饭。

她拂过记忆里的积雪，看着屋顶上的雁影，又想到了两年前每天都会问自己一遍的问题，以后的日子，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