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是秦国民间唯一的娱乐场所。 这里是唯一一处合法可以畅饮酒水,可以大声说话,可以玩到女人的地点。 站在楼台外面,看不出楼台与其他秦国房屋有明显不同。 都是秦国一贯相承,毫无美感,坚固且制式的青灰色砖木混合建筑。 除了外门上面两个以大篆写就的楼台二字,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了。 外门敞开,门外秦人路过此处,无论男女,瞥向这里的眼神中,都会有一丝向往。 哪怕他们大部分人从没踏过楼台外门门槛,没看过里面那扇禁闭的内门中,是怎样的风景。 据传闻,那扇内门里面不仅有不限量的rou,还有从来不在市面流通的酒。 秦人们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去饱餐一顿,大肆谈笑。 然后便继续机械,麻木地前行,去做他们应做的事。 酒和rou,便是大部分秦人心中所能想象,可以追求的最美好的事物了。 至于女人,他们连幻想都不会幻想。 玩不起,那是另外的价钱。 以大部分秦人的收入,他们的十年积蓄,都不够在秦楼春宵一夜。 所以楼台虽然对民间开放,但它高昂的价格,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 这栋建筑,注定只能是达官显贵的聚集地。 踏进楼台大门,在门口两个官府侍卫冷冽目光注视下,走过一段十余米的石子路,便是楼台内门。 内门口,同样是两个官府侍卫在此驻守,一左一右,各自持戈而立。 这四个侍卫都是有军籍的,隶属于咸阳城防军。 有官府侍卫守卫,从这就可以看出,楼台是实打实的官方机构。 某种意义上,楼台这个建筑和内史府,廷尉府,丞相府这些建筑是一样的。 内门外的两个官府侍卫,会要求来客出示足够在楼台内消费的资产,也就是验资。 如果拿不出来足以在楼台内消费的钱财,那不好意思了。 没钱上楼台溜达什么? 犯法了知不知道? 皇宫,长城,帝陵,选一个吧。 验资通过,侍卫才会打开内门,放来客进入。 当那扇外表与外门一样,平平无奇的内门被打开的一刹那。 欢声笑语将喷薄而出。 酒rou香气将香飘十里。 美人姿态将为这单调,死板,机械的咸阳城,添上一抹艳丽的颜色。 如果有秦人正好经过楼台门口,正好向里面看了一眼,且这个秦人的眼神极好,看到了内门里面的景象。 毫不夸张地说,那将是他与妻子,邻里的炫耀谈资,是他这单调人生最难忘的经历,是他在十年之内都无法忘怀的事情。 为什么这里要加三个正好? 因为如果不是恰巧而是有意,为了看一下楼台内门美人娇羞,或是闻一下酒rou香气,而在楼台外门徘徊逗留,这就触犯秦法的。 皇宫,长城,帝陵,选一个吧。 普通秦人一生除了农作,便是参军,每日与黄土兵戈打交道,没有什么新鲜事。 几年前发生在嬴成蟜身上的屯留之耻,到现在还是大多数秦人在难得闲暇时候的谈资——生子如王弟,不如不生子! 所以说,能看到在其他国家,很是寻常的楼台内景,在秦国都是一件很稀奇之事。 而这在秦人眼中,哪怕望上一眼便是绝佳谈资的楼台内景,嬴成蟜却是早就看腻了。 “这都多少年了?丞相府都拆倒重建两次了,你们楼台就不能翻修一下?” 嬴成蟜怀里搂着两个美人,嫌弃地指着地上斑驳的青砖。 “这破破烂烂的,很影响本君出来玩的心情啊!” 站在嬴成蟜身前的女管事二十余岁,和嬴成蟜差不多大。 她巧笑嫣然,眉目传情,对嬴成蟜有一种格外的热情。 嬴成蟜只要在咸阳,三日内必有一日来楼台寻欢作乐,楼台一半的收入都是嬴成蟜给的,由不得女管事不上心。 秦国境内,只有在楼台里,嬴成蟜才是一个受欢迎之人。 “君爷,我也想住的好一些,可这楼台乃是官家产物,我哪有资格说修缮啊?” 先可怜巴巴得向嬴成蟜诉了一句苦,女管事随后便指使起仆役下人。 “没看到君爷看这地砖生气了吗?还不行动起来!” “诺。” 仆役一溜小跑,不知从何处寻了锤子,楔子,回来蹲在嬴成蟜面前,就要对这块让嬴成蟜不开心的地砖下毒手。 女管事气坏了。 这个新来的奴仆是哪国的? 怎么如此蠢笨? 她一脚踢翻奴仆,这一脚可没留情面,踢得仆役腾空一尺才坠在地上。 落地时他手上楔子划破手臂,划出一道三四厘米的血痕。 “愚蠢!这地砖乃是公家之物!你撬走作甚!嫌命长乎!” 仆役看面相,身高,都是十一二岁,这个年龄在现代,正应是在父母身边没心没肺的时节。 但在秦国楼台,还是个孩子的仆役忍着腹部的剧痛,小臂上还流着血,他脸色煞白眼神惊恐,磕着头,以不标准的秦语冲女管事连声道歉。 “隶臣知错!隶臣知错!” 隶臣,是从属于官方的男奴隶的称谓。 而从属于官方的女奴隶,则叫隶妾。 两者合成隶臣妾。 无论在哪个时代,奴隶都是社会地位最底下的一群人。 不,他们甚至不能称为人,在他人眼中,奴隶就是货物,牲畜。 女管事无视仆役手臂上的鲜血,眼中生有厉色。 “赵人?” 每个地区都有每个地区的口音,更不用说两个国家了。 仆役的秦语并不标准,有些怪异,其中有着浓厚的赵音。 仆役身体一哆嗦,身子低伏闭着眼睛,趴在地上如同一只鹌鹑。 他怕死,不然也不会被抓到秦国当隶臣,所以他不敢回答——他确实是赵人。 秦赵世仇,互相敌视,不可调和。 双方的矛盾源自当初那场举世震惊的长平之战,秦武安君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国降军。 杀俘本就是大忌,更何况是杀了四十万俘虏。 这直接导致赵人极度仇恨秦人,而秦人被仇恨久了,便也对赵人充满敌意。 仆役低着头,虽然没看到女管事眼中的厉色,但只听声音,也知道承认了是赵人,今日很可能命丧于此。 沉默本身就是种回答。 “带下去!送去骊山!”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隶臣知错!” 仆役不住求饶,他正处于变声期,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些尖锐。 骊山,乃帝陵所在。 送到骊山,就是让仆役去做刑徒。 这么一个小孩子去做刑徒,撑不过三月。 死亡的威胁,让仆役的声音,盖过了楼台内的饮酒作乐声,丝竹曲乐声。 楼台内宾客有许多,他们大多都听见了,但没有一个宾客把视线投向这边。 他们早就习惯了。 隶臣妾的生死微不足道。 秦国每天都会有隶臣妾死去的。 “吵吵吵!烦死了!还让不让我玩了!” 嬴成蟜一脸不耐烦。 “君爷你稍等,滚开!” 女管事踢开不住求饶的仆役。 “来人!先把地上这脏血擦干净!再拿一张虎皮铺在这里!君爷,这样你就看不到这地砖了!” 楼台是官府建筑,不能按照个人喜好随意拆卸,那违背秦法。 女管事一开始想的,便是寻一块嬴成蟜喜欢的虎皮,将这块斑驳的地砖盖住,而不是抠出去。 仆役上一脚的疼痛还没消去,身上又挨了更凶狠的一脚,疼的直冒冷汗。 但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内心中的悲哀,他面如死灰,满心冰凉。 如果被送到骊山,他就死定了。 他趴在地上,鲜血从手臂滴落,等有人把自己拖下去。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他在等死。 “地上这么脏!谁让你把虎皮铺在地上的?!” 哗啦~ 一樽价格昂贵,秦国百姓一辈子都喝不到的酒,被嬴成蟜泼在了女管事脸上。 女管事头发上,脸上,眼睫毛上都挂着酒液,很是狼狈,她抹了把脸上的酒水。 “君爷别生气,那铺熊皮,熊皮怎么样?” 哗啦~ 嬴成蟜没答话,又泼了女管事一杯酒,女管事就知道熊皮也不行了。 “那鹿皮呢?鹿皮总可以了吧……君爷别泼了!” 酒很贵重,女人虽然在这楼台之内做管事,可以喝到酒,但也不能常喝。 她双手握住嬴成蟜的手,舌尖伸出,舔了舔唇边酒液。 这个动作,加上那张被泼了酒的,娇丽的脸,别有诱惑。 然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嬴成蟜,小口小口地饮尽了嬴成蟜手中那一樽美酒。 靠坐在嬴成蟜身体两侧美人眼神交流。 这个我没学过,教你了吗? 没教!可恶!她还藏了一手! 女管事口齿不清地道:“君耶,你嗦镇么办嘛(君爷,你说怎么办嘛)!” “这脏地不配铺兽皮,你,过来!” 嬴成蟜指着犹如一具尸体般,被拖起来的仆役。 仆役不敢置信道:“君爷说的,是我吗?” 嬴成蟜不耐烦道:“就是你,过来!” 仆役那双眼睛发光发亮,一个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发疯似的挣开了两个成年人的手掌。 他连滚带爬,手臂上的鲜血一片模糊,扑通一声跪在了嬴成蟜面前,满眼希冀。 他不知道嬴成蟜叫他干什么,但无论干什么,都比去骊山做刑徒要强。 “君爷,有什么吩咐?” “你趴下,把这块地砖挡住。” 仆役依言趴在地砖上,趴完后,还小心谨慎地挪动着。确定这块地砖的斑驳没有一丝外露,这才仰起头,谄媚道:“君爷,这样行吗?” 他不知道这个君爷是谁,且他知道眼前这个君爷走后,他还会被送到骊山做刑徒。 可那又怎么样呢?起码在这个君爷走之前,他能一直趴在这里,不会被拉走。 能拖延一时,便是多活一时。 哪怕他趴在这里的样子,就像一只死狗,可活着总比死了强,不是吗? 狗活,苟活,都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