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
听到陈国祯所说之言,城下的谢擎深与城楼上的周迟同时惊叫出声。
“简直是胡说八道,颠倒黑白!”宣国公马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高声喝道,“太师一心为国,忠心昭昭天地可鉴,岂容你在此肆意诋毁,罗织罪名!真是其心可诛……咳咳!”他在死守兴芒城时伤了肺部,堪堪养了数月也不曾完全痊愈,眼下情绪一激动,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有他率先发言,其余大臣们也纷纷七嘴八舌地斥责讨伐起来。陈国祯抱臂听着,脸上挂着毫不在意的冷笑,一双眼睛只是紧紧盯在李孝炎身上。
“诸位同僚。”老太师一开口,便压下了群情激奋的文武百官。他侧过身来,向众人微笑着一揖:“各位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说罢,翻身下马,整整衣冠,坦然向前方走去。
“咳咳咳……太师,您……!”马茹见状不禁脸色大变。
“夫子!”见李孝炎越众而出,谢擎深的心猛地抽紧。顾不得规矩,他飞奔过来,扑在老人脚边跪下,抓住他的衣摆,“夫子,您何必……!”声音哽咽,却无法说出任何阻拦的话。
太子是国之根本,帝都是国之中枢,必须夺回。他当然明白,所以才不计后果,做主接下了两百万两白银的重担。
思及至此,谢擎深只觉得心头酸涩,胸中无限凄凉。
李孝炎温和却不容抗拒地从他手中抽回了衣摆。“莫忘了我给你的锦囊。”他说。
谢擎深一怔,泪水顷刻而下。直至此时,他方才痛悔自己的迟钝。那画,那诗,分明是夫子已料到了今日之事;那锦囊,分明是留给自己的遗书;所说的远去他处,分明是再不归还!
李孝炎此时已走到城墙底下,仰起头来看着陈国祯。面对这位昔日的政敌、今日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男人,老者神情依旧安详恬淡,语气仿佛在和老友聊天:“陈将军既然是有备而来,想必也为老夫备好了上路的物事。”
陈国祯狞笑道:“太师果然神机妙算。来人!”一挥手,便有两个军士上前,将一壶鸩酒装在篮中,用绳索慢慢顺了下去。
李孝炎神色平静地看着那篮子垂至自己面前。他转过身,向着永昌帝一拱手:“陛下。”
皇帝一直处于震惊无措的情绪当中,此时才回过神来,看向老太师的眼中有不舍,有愧疚,却惟独没有阻拦之意:“太师……”
李孝炎深深一揖:“臣乞请陛下,将臣的骸骨葬在建宁南郊的淞山之上,令臣得以北望帝都,见证我大殷万世辉煌。”
此言一出,众大臣面上都现出悲戚不忍之色,纷纷偏过头去。
永昌帝也动容,流着泪道:“朕……定不负太师所望!”
李孝炎再次拜谢。礼毕,转过身去,拿起酒壶。
陈国祯在城头猖狂地大笑:“老匹夫,你也有今日!”
李孝炎也大笑:“死我一人能救天下,何乐而不为之!”
说罢,将满壶毒酒一饮而尽!
“夫子——!!”谢擎深目眦欲裂,扑过去抱住老人软倒下来的身体,痛哭失声。方才的沉稳气度已全然不见踪影,他大声号泣着,哭音如同刀子一般一下下地割在在场众人心头,“夫子,夫子……”
他自六岁起便远离父母故乡,只身来到建宁。除周迟之外,李孝炎便是他最亲近之人,几乎等同于他的父亲。如今亲眼看着老太师在自己面前死去,对于谢擎深来说,不亚于天塌地陷。
身旁传来孟荷吟的抽泣声。周迟没有流泪,他只是死死盯着城下的两个人,脸色惨白,双眼却是赤红,嘴唇都咬出血来。宽大袍袖之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扣在肉里,已经痛到麻木。
“太子殿下。”陈国祯带着快意的笑走了过来,对着他一拱手,“末将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一二。”
“你这卑鄙小人!”周迟还未开口,孟荷吟已是怒骂出声。她脸上泪水纵横,说话还带着鼻音,“公报私仇,耍这些阴私狠毒的手段,简直是……”
“别说了。”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面前,孟荷吟一怔,看向周迟。后者却不理她,转过脸去盯着陈国祯,语气平淡,可一字一字却似是浸了雪、掺了冰,透着刻骨的森寒,“今日之事,来日,孤定要你千万倍奉还。”
对上这位年少储君的双眼,陈国祯心底竟有些发毛,隐隐生出了几分胆怯。回过神来,不禁嘲笑自己怎么会害怕一个小毛孩子。便满不在乎地笑道:“那末将,可就静候太子佳音了。”言毕,扬长而去。
周迟看着他走下城楼,这才收回视线,再度望向城下的李孝炎与谢擎深。他神情木然,眸色晦暗,眼底却隐隐有着暗流汹涌。
心脏仿佛被人攥住了肆意揉捏,痛得锥心刺骨,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周迟依旧没有移开目光,他自虐般地看着那两人,看着谢擎深被人从尸身旁边拉开,看着李孝炎被人抬起来,朝着后方的皇帝车辇走去。
痛吧。痛得越狠,才能记得越深,让这份自责与愧疚在今后的每日每夜里时刻鞭笞着他,提醒他是如何因为自己的轻率大意而害死了敬爱的师长。
直至大仇得报,耻辱得雪,这份痛苦都将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