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敬奇跳下车,拉了个架式,开始练拳。杨定远是山东人,当地尚武,他小时候在乡间也跟人练过几手,不过从来没有好好练过,见霍敬奇在雪地上东窜西跳,动作很是敏捷,心想小霍太监虽说他是个三脚猫,不过看样子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霍敬奇这几手,等闲两三个人也近不得他了。他看得有意思,却听一边小个子从鼻子里“哼”的一声,显是在嗤之以鼻。
小个子这样的帮会中人,肯定也习过武吧。听小霍太监说,霍敬奇的武术只是在宫里跟人学了几招几式,在他看来自是野路子,看不上眼。杨定远暗暗好笑,心想“同行相轻”这句话,倒也没错,虽然霍敬奇是个公公,小个子却是混帮会的,两人根本算不上同行,只不过都会点武。
又走了几天,火车终于到了赤塔。中东路到这儿为止,他们这一车子劳工要去伊尔库茨克,还得从赤塔再走好几天。因为得换火车头,火车在这儿停了一天。赤塔是个大站,虽说中国人也很多,但到底才真正算是俄罗斯地界。以往这一路过来,大洋都能用,可过了赤塔,大洋只能在中国人开的铺子里用,得换成卢布才行,不少人便把身边的大洋都换成卢布。杨定远身无分文,便跟着霍敬奇和小霍太监两人一块儿下车。霍敬奇一路看着,一路随口指摘,不是说这房子太矮,就是那房子太破,总之样样不如宫里。在他心目中,那座已不可能回去的紫禁城,才是人间天堂。杨定远知道他的脾气,顺口敷衍。三个人正走着,小霍太监忽道:“大爷,这儿也有摆摊的啊。”
前面的一条街两边,有不少人在摆着摊子,当中还有些高鼻深目的俄罗斯人。霍敬奇眼尖,快步向前走去。杨定远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忙跟过去,只见霍敬奇站在一个摊前,拿起上面的一把短剑把玩着。这短剑也不过一拃来长,剑身上还有些花纹,十分小巧。杨定远道:“霍爷,这好像是我们中国的东西啊。”
霍敬奇把短剑往空中一抛,也不怕扎着手,又一把接住道:“这是袖剑。喂,这个怎么卖?”
摆摊的是个中国老头,听得霍敬奇问话,一张嘴,说了两句,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霍敬奇根本听不懂,呆了呆,问杨定远道:“杨爷,您听得懂么?”
杨定远摇了摇头:“我也听不懂。”
那老头却又冒出一串俄语来,这回他们更听不懂了。这老头见他们都不懂,干脆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又从怀里摸出块大洋,意思是五块大洋。霍敬奇咋了咋舌道:“五块现大洋?好贵。”只是他嘴上说贵,仍把那短剑拿在手上不肯放下。杨定远道:“霍爷,嫌贵就别买了,这么把小剑,您也没多大用。”
霍敬奇白了他一眼道:“杨爷,您这就是外行了,这是以前皇上赏给妃子的,没想到流落到这儿来了,多半是庚子年被老毛子抢来的。您试试,刃口风快。”说着,他拿短剑往自己指甲上削了削,那把短剑果然锋利无比,指甲一下被削下一块来。霍敬奇自己都没想这把短剑快成这样,咬咬牙,把短剑往鞘里一插,马上掏出五个大洋往摊上一扔,似乎生怕那老头子反悔,转身就走。
他买到了趁心的东西,不想再逛了,杨定远和小霍太监两人只得跟着他回车上。一到车上,人大多还没回来。霍敬奇拿着这短剑,看来看去地不忍放下,索性让小霍太监打杯水来,他拿出火车上发的大面包削成一片片吃。这面包每天一个,是发给劳工当口粮的。俄罗斯的面包瓷实,干了后**的跟砖头一样,吃得得用手掰下来,尽掉渣,霍敬奇拿短剑去削,却削得干干净净,一片片干面包啃着都似乎味道好了不少。
他正在自得其乐,一个火车上的乘务员领着一个小孩子过来,指了指一边说了句俄语。那小孩答应了一句,拖着个麻布袋来,往角落里一倒,却是些煤块。火车上实在太冷,因此每节车厢里都生着炉子,这小孩准是送煤的。他倒下了煤,又将一个麻袋背到身上,开口道:“葵花饼,葵花饼要?”
杨定远见这孩子浑身上下都黑乎乎的,特别是两只手,因为扒煤,黑得都看不出本色来,但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而头上的大帽子下露出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心想准是个中国人。俄国人修中东西,征召了一百万中国劳工。中东路穿越西伯利亚荒原,冻土亘古不化,到了冬天,有时冷到零下五十多度,冻死累死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铁路修完后,很多中国劳工流落异乡,有些便在当地娶妻生子,算是扎根落户了,这个孩子多半就是当时这批中国劳工的后代。一开口虽然说的是汉语,却远不及刚才和那乘务员说俄语时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