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口处却无以复加的疼。
他不是不知道岳母对待妾室庶子庶女的手段,但却不知道岳母拿捏她的方式就是让她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生就是嫡出,他有时虽看不上岳母的手段凌厉,但也从不曾可怜过妾室庶女。但在这一刻他却深深的为这个庶女出身的妻子心疼了。
如她所说,身为庶女不是她的错,甚至她姨娘也不曾做过错事,她不该让他们如此不公的对待。
他将她拉起来紧紧的抱住,道:“不要再说了,以前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的对待于你。”
她像是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一样,终于在他怀中大声的哭了出来。
从那一刻开始,他怜惜并喜欢上了这个妻子,哪怕他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不全是因为委屈而无所忌言,而是故意趁机获取他的怜惜。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夫妻的感情才慢慢深切了起来。一年多之后,她怀了玉英,同年冬天,她生下了孩子。
孩子出生时,正是他对她感情浓烈的时候。对于玉英的出生,他是欣喜的。
她算不上多么善良的人,但却也不是坏人。等他喜欢上她时,她渐渐的找了理由或错处将他身边的妾室都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她所做的却也仅止于此。她履行着她的诺言,对玉荣不闻不问,但却也从来不曾对他动过其他的心思。
反而是他……或许真如许多人所言,男人的心天生都是长偏的,他的心向着长子时,便满心满眼的防着她,等他的心偏向她时,却又忽视了长子。
他虽最终还是请封了长子为世子,但他心里隐约知道这几十年来这个长子过得其实并不舒坦。他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但偏偏他更看重的是次子,他想要身体力行的证明给他这个父亲看,但身体却不允许。
除开玉英是小杨氏为他生的儿子,从其他方面看,比起才能平庸身体病弱的长子,他确实更心喜自小聪明懂事的次子的。更何况每次看到长子残弱的身体时,他心中便要难受一次,这种难受令他回避去见这个长子,久而久之,这种回避就成了父子间的生疏。
他不曾怪过小杨氏没有对长子尽到继母的职责,若说怪,他或许更多的是在责怪自己。他不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忽略于他,他该好好对待他的,一切都是他这个父亲的错……
威北侯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重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花生糕和参茶,最终再次深深的叹了口气,对站在旁边的儿子道:“我去看看你母亲。”
蒋二老爷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任谁都能感受到这一天父亲和母亲之间不平常的气氛,只是无人敢摊开了来劝罢了。此时气氛消融,再好不过。
威北侯出门去了素心堂,进了正院,然后便看到小杨氏正坐在榻上做着针线,绣的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粉色并蒂莲。
低首垂眉,神情安详。
其实她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早已色衰容颜不再,但此时他却像是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每晚挑灯坐在榻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着他归来,那种时候,总是他觉得最温馨的时候。
或许是在闺阁时做针线做得太多的缘故,她的针线虽好,但出嫁之后却不常做,唯一喜爱的就是绣着一朵一朵的并蒂莲。
听到脚步声,她停下针线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道:“送来的花生糕都已经凉了,味道都没了,你这里还有热的没有。”
她像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道:“有,都给你留着呢,我去厨房给你端来。”说着就要站起来。
他却将她拉回榻上坐下,道:“你别忙了,让丫鬟去端来吧。”
小杨氏不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吩咐丫鬟去将小厨房灶上热着的花生糕端来。
威北侯一天未吃东西,也的确是饿了,这一下子就吃了大半碟的花生糕。
等他吃完,小杨氏将泡好的参茶端给他,然后道:“我想过了,上次老大媳妇说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给老大继续香火。老大这一支是要传承爵位的,若是过继了别人的孩子总是不好,我看就让霆哥儿过继过去吧。”
威北侯不由愣了一下,小杨氏是一直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两个亲孙子过继出去的。
老大是世子,若他过继了孩子,按照长幼传承,爵位是要传到这个继子身上的。老大媳妇未必不知道他不会同意她过继族中其他的孩子,但却仍这样说,不过是逼着他表态,想要从二房过继一个侄子,好让爵位继续在长房传承罢了。
他不愿意长子没了香火传承,但同样不愿意为难小杨氏,为此他一直处于两难之中。他甚至想过,若实在不行,便按着老大媳妇的要求,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在老大一房,而爵位则传到二房去。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小杨氏会同意将霆哥儿过继。
仿佛是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小杨氏开口道:“我也想通了,霆哥儿过继出去,难道就不是我的孙子了,他生来孝顺,就算去了二房也一样会孝顺于我。至于香火不香火的,死后的事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他是长孙,他过继到老大一房,以后爵位还是从长房传承下去,这便不会乱了长幼之序。至于老二和老二媳妇,我会好好跟他们说的。”
威北侯松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小杨氏的手,道:“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杨氏道:“好了,都老夫老妻了,也别说这些肉麻的话了。”
她转头又望了望桌子上放着的那副未绣完的并蒂莲。
并蒂莲花,恩爱偕头。
她这一辈子,苦过累过也痛过,但老天终是对她不薄,给了她该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