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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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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可以用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当逃避的借口,现在呢,他十七岁,即将十八成人,没有资格再被无条件宽恕。

可他也绝对不愿意第二次和年年失去联络,这个代价对他来说过于残酷,堪称无期徒刑。

他只能以不主动探问施年的病情来惩罚自己,让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忧心与自责的煎熬中。

他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国庆收假后的第一周。

出席朝会和去操场做课间操必经西洋楼,他会下意识抬头往弦乐1班的位置看,期待施年正好从教室里出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自己,得意地对自己笑一笑。

中午吃食堂,他拒绝了陈楠和室友的邀约,独自坐在两人常坐的那张桌子边,想象对面的施年跟他抱怨最近班主任又要搞什么形式主义,文化课科任老师备课多么不走心。

下了晚自习回寝,他提着竹笛盒挤在成双成对的情侣中晚归,总觉得施年其实离开了自己很久很久,比五年还久。

他意识到自己错失了许多可以和施年两情相悦的光阴,浪费了许多转瞬即逝的机会。其实,他何止是“喜欢”施年啊,他快“喜欢死了”,喜欢到一想到施年有不再喜欢他的可能性,胸口都隐隐作痛,顿失消遣的趣味和学习的能力。

陈楠逗他笑,他顶多僵硬地扯扯嘴角;三个室友拉他一起吃早饭,他毫无胃口,灌几口粥了事;谢沉问他乐队下一步有什么安排,他没有任何想法;薛老师找他谈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周的周一他实在忍不住了,半夜在阳台上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小心翼翼地给施年发了个小鸡崽蹭脸脸。

施年自然没有回。

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最为危险,积累的思念如泄洪一般奔涌而至,杨司乐捱不起了,不管不顾地给施年打了十几个电话,可施年的手机依旧保持关机状态。

周三,校乐团补试结束。施年由于复试补试均未参加,被视作自动放弃资格,初试成绩取消。他被迫退出了庆江音中校乐团,无法续任大提琴首席。

周四,校方在官网公示本届校乐团、民乐队、舞蹈队的正式人员名单,新一任大提琴首席是该专业的年级第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校内网上对施年请长假缺席乐团资格考试一事议论纷纷,杨司乐能料到,却一点儿都不想登录校内网看一看。

第三周周一,林漓突然跑来民乐楼找他,先说施年回来了,又说施年以后不回来了。

杨司乐故意折磨了自己两周,整个人憔悴了六七成。他不知道林漓在慌些什么,更听不懂林漓乱七八糟的言语。他从乐理书中抬起头,隔着窗户漠然地看向她,不解地歪了歪头。

林漓喘着粗气,一个劲儿拍吹奏3班的窗框:“施年!是施年啊!”

陈楠听清了这个名字,赶忙越过杨司乐拉开了紧闭的窗户,猛摇他的肩膀:“杨哥!醒醒!施首席回来了!”

简明扼要地一概括,杨司乐终于听懂了。他眨了眨眼,恢复了精神,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早,只瞪大眼睛问林漓:“是真的么?!你亲眼看到了?”

“二十分钟前的新帖。”林漓翻出校内网网页,把手机怼到他眼前,“发帖人是施年的同班同学。”

杨司乐戴着眼镜,如饥似渴地阅读那密密麻麻的汉字和感叹号。

第一遍,他因为太急迫读串了行。

第二遍,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第三遍还没读完,他就惊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单手撑着窗框径直翻出了教室,连从教室后门走出去的耐心都没有。

林漓跟着他下楼,边跑边为他补充消息:“这个帖子是我们站长发到群里的,他判断楼主没撒谎,让值日管理员有空注意一下楼里的跟帖情况,我一看到就跑过来跟你说了,现在施年应该还和他妈妈一起在宿舍楼收拾行李。”

杨司乐匆忙道了声谢,仍旧对此心存怀疑和警惕。

他不相信,年年怎么可能休学?他苦心隐瞒病情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得到和普通学生同等的机会吗?他怎么可能甘心休学一学期?!

如果待会儿宿舍楼里没有施年的影子,西洋楼里亦没有风声,那就肯定是楼主为了博眼球不惜造谣,他会放弃原则,上校内网追着楼主私信十条脏话。

说到做到。

上课铃响,林漓跟着他跑出民乐楼,不得不回去上课。杨司乐独自溜进了A栋宿舍区,满头大汗地爬到位于三楼的施年所属的寝室。

他希望自己扑个空,遗憾的是,刚拐入三楼的过道,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付宜。

付宜也看到了他。

与近乡情怯不同,杨司乐是在接近一个自己难以消化的事实,仿佛他跑得越快,施年离开得也越快。

因此他慢下步伐,改作贴着墙根走,一步一步,往施年的寝室缓缓挪去。

付宜见他来了,并不惊讶,平静地解释道:“我怕打扰你学习,本来打算周末再告诉你,既然你来了,阿姨就当面和你说吧。”

杨司乐一路跑得太快,此时两耳嗡鸣,听不清她的话,只直勾勾地盯着正把教材装进收纳箱的施年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头宛如塞了一个软木塞,连声“年年”都发不出来。

施年转过身,扭头看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眼神好像是在说:“你瞅啥?”

杨司乐想起自己来庆江音中报到的第一天,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与施年不期然重逢,施年便是用类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他记忆犹新。

如今施年竟没有躲避他热切的视线,而是大喇喇地看了回来,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施年手上的动作不停,付宜兀地叹了口气,握着杨司乐的肩膀,把他推到了自己身前:“年年,这就是洋洋。”

施年总算停下了。

杨司乐和他俱是一怔。

他先一步化开了眉目中的侵略性,抱着两本书不自在地向杨司乐点了点头:“哦……好久不见。”

他错开视线,颇觉羞耻地红了脸:“……洋洋哥哥。”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一出现,杨司乐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施年又一次忘了他。

但他不确定施年忘到了什么程度。

是忘了那个夜晚,还是忘了自己其实喜欢着一个人,或是彻底忘了“杨司乐”,只记得小时候的“洋洋哥哥”?

事实上,情况比他以为的更严重。

“他不记得上高中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了。”付宜当着施年的面,向杨司乐坦诚相告,“所以我和你施叔叔商量过后,决定尊重他的意愿,先让他休学一学期。我会带他去上海接受治疗,等他状态稳定了再回来复学。”

杨司乐突然体会到了,当年自己要离开庆江搬去北京时施年的心情。

前两周,他想过好多种坏可能,做了好多次心理建设,唯独没想过,施年会被自己打击至这个地步,必须休学养病;唯独没安慰过自己,如果施年大半年都不回学校上课,自己该怎么办。

“那么远吗……”

他即使每周五一放学就坐动车赶去上海,也顶多匆匆看一眼施年便得踏上回程。

“上海的医疗条件更好。我找到了当年给年年确诊的那位医生,他正好在写健忘症这方面的论文,会对年年很上心。”付宜答道。

杨司乐完全理解了小时候的施年。他如今十七岁半,只比十岁的年年强在,他不会把“我想跟你一起去上海”这句话说出口,他很清楚,绝对不可能。

他与年年终究要迎来第二次长久的分离。

杨司乐装作擦脑门儿上的汗,顺势把眼泪咽回了肚子里,哽咽的声音却彻底出卖了他。

“太远了……对不起……可是真的太远了……”

施年见他一副快嚎啕大哭的样子,不是很能懂他何以悲痛至此。

但看在幼时情谊的份上,他还是放下了书,走到杨司乐面前,想轻松一些,宽慰他两句再告别。

然而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他也不好意思做出太热情亲昵的动作,只能束手束脚地摆了摆手:“洋……”

——叫“洋洋哥哥”真的羞耻,他抿了抿嘴唇,改口说:“我又不是回不来了,哥,你别这么、这么夸张……没必要,真没必要。”

杨司乐闻言,索性放下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命运弄人,他好不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施年却完全忘了有这回事。在他眼里,自己应该挺滑稽的吧。

杨司乐克制住眼泪和的情绪,流连忘返一般,目不转睛地打量施年的脸。从额头看到眉眼,再看到自己原本下定决心要好好吻一次,但似乎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无法吻到的嘴唇。

“主要是我想起我爸了。”

为了能看清施年的脸,杨司乐不敢让眼眶涌上新的热泪,用力扬起了笑容,说:“他在英国的时候,我们经常打电话,我以为我们离得很近。”

可他还是没忍住,落下了一行热泪:“其实我们离得很远,特别,特别……特别远。至今依然是。”

施年的表情裂开一角,眼底同时浮上了惊诧和不忍。

杨司乐连忙用手揩掉自己的眼泪,从校裤兜里摸出这几天随身携带的两人合照,递给了施年。

施年接来看了看,两个小孩儿怀里各自捧着一条鱼,笑得像童话书里的插画。

“年年,加油治病。等你好一点了,哥哥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杨司乐红着眼眶,跟照片里笑得几乎一模一样,“下次不准再忘了,再忘记我就!”

他突然扬起手,作势要揍施年一拳。

施年意外地没躲,似乎相信他不会打自己,淡然地反问道:“你就干嘛。”

杨司乐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舍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干嘛,我就再说一遍,说到你想忘都忘不掉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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