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烟花,看得很认真。
偶尔时不时悄悄觑他一眼,眼里满是几乎喷薄而出的爱慕和欢喜。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嘴角不可控制地上翘,通红的耳根在烟火的映照下宛如一汪缓缓流动的血色琥珀。
他鬼使神差地问她,“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人潮太拥挤,糖葫芦的小贩迅速被人潮挟裹着往别的方向去了。
他艰难地迈开脚步,刚一站定,掏出钱。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灯火噼里啪啦地炸开。
裴春争猛地一僵,攥紧了手中的铜子儿,转身,看到她逆流拔足狂奔,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兔子绢灯,纵高跳低的,一路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架起剑光。
落地的刹那,那妖兽半死不活,她趴在地上的血泊中,气喘吁吁,鼻血直流却不敢抬起手去擦,反倒是小心翼翼地捧起怀里的兔子绢灯。
飞雪剑入鞘。
裴春争的目光停在那盏兔子绢灯上,面色遽然一变,变得极其难看。
那绢面上飞溅着两三个不大明显的血点子。纵使她尽量护着这盏兔子绢灯,这绢灯还是不可避免地脏了。
她微微一愣,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忐忑,“裴春争?”
少年的眼眶不自觉微红,双眼充血,死死地盯紧了那盏兔子绢灯,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她被他血红的双眼似乎吓了一跳。
少年半跪下身,抿紧了唇,乌黑的长发垂在颊侧,看不清脸上神情,劈头盖脸地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兔子绢灯。
兔子绢灯落在了地上,灯芯摇曳了两下,明灭不定。
他将头埋在了她脖颈上,抱住了她,眼泪全都流在了她脖颈中。
她显然没预料到他的失态,只当他是因为兔子绢灯被弄脏了才哭的,几乎慌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仿佛有无形的小刀狠狠地扎进了他肌肤里,他尝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切肤之痛。
雪花纷纷,六角形的冰菱花,仿佛伴随着她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脖颈间,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肌肤缓缓深入骨髓,一点一点地结了冰。
寒意顺着头顶贯穿了脚趾。
裴春争紧紧地抱住了乔晚,抬手穿过了她的长发,不黑不亮,不柔软,少年却颤抖着吻上了她的发顶,眼泪拼命地往外流,好半天才挤出三个颤抖的字眼,嗓音喑哑又软弱。
“不要了。”
那盏兔子绢灯,他不要了。
等到一切平息,少年拿出梳篦,认真地,放慢了呼吸,替她重新梳拢长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他又买了一盏芙蓉灯交给她,她一手提着灯,一手咬着糖葫芦,对他刚刚的失态似乎觉得困惑,却又不好意思多问。
他与她牵着手,仿佛能隔着掌心感受到她噗通噗通直响的心跳。
他们一直逛到了半夜,看着那些线穿牡丹,金盆落月的烟花,在灯光绚烂处,冒着小雪,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乔晚吃得不多,裴春争接过她的碗平静地继续吃。
到最后,她看上了一支粉玉的蝴蝶发簪,他交了钱,轻轻将发簪别在了她鬓角,那蝴蝶在灯光下,翅尖儿仿佛是透明的,她脸上有光晕流转,眼里落了万家的灯火。
梦醒了。
裴春争睁开眼,惊雪剑滴着血,对准了地上那只已经断了气的妖兽。
这种妖兽,死前会释放一种雾气,名叫醉生,能将人拽入醉生梦死的幻境之中,幻境中一草一木,恍若现实。
少年收拢了惊雪剑,刹那间,好像浑身上下温热的血液结了冰,那点儿暖意也被渐渐收拢,惊喜与恐惧一点一点回落,一同关在了冰冷的剑鞘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山谷里的风哗啦一声吹来,霎时间胸前里好像有云海涛涛,在翻滚,在啸动,最后统归于平静。
少年劲瘦利落的身影被斜阳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前方的路还很长,舅舅在等他。
这样就够了。
攥紧了手指,又缓缓松开,裴春争阖上眼,缓慢又坚定地想。
再给他一次耽溺于梦境的机会,到此为止,这样就很好了,他会埋葬对她的爱恋。
醒来之后,她不会知道他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里上元佳节,烟花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