瑈璇望着蒯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水雾弥漫。
蒯祥忽然想起什么,探手入怀,取出一块木牌,郑重地放在瑈璇掌中,说道:“这是我香山帮的信物,万一有何需要,持此令牌去我香山帮的任何分舵,都会全力帮你。”
瑈璇含泪接过。见木牌不过掌心大小,沉甸甸的,隐隐发出檀木特有的清香。一圈雕花,正面刻着“香”,反面刻着“山”字,木质细密几乎看不出字迹;颜色黝黑近漆,不知道这木头盘了多久。瑈璇有些奇怪:“为什么用木牌?这个不怕人假冒吗?”
蒯祥不由得笑出来:“你看这些木头和雕刻是一样的。在我们木匠眼里可都不一样,假冒不了。”停了停道:“你这块是我刻的,帮里一看就知道。”
瑈璇心中感动,握紧了令牌,认真地道:“那我收牢了,不能给小偷偷了去,拿到你们帮里胡乱吩咐,可就糟糕了。”
蒯祥怔了怔,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瑈璇,自小就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一阵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瑈璇瘦小的身躯旁盘旋飞舞。他尖尖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不知为何,蒯祥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一去,怕是几年不能回金陵,瑈璇虽然聪明,但是幼稚冲动,在这京城的政治旋涡中,能够保全吗?
蒯祥叹口气,轻声道:“别忘了,有事就去我帮里。”
瑈璇看出蒯祥的担心,有意逗他开心,强笑道:“‘少主’!你可以先吩咐帮里,这块令牌不能予取予求,万一丢了也损失不大。设个上限吧,比如,呃,要银子时最多一千两。”
蒯祥不禁笑了。这时一队队的护卫兵走过身边,衣甲鲜明步履整齐,装备也甚周全。队伍径直越过二人,上了江边的楼船。
瑈璇好奇地问:“这护卫队是保护你们香山帮的?”
蒯祥忍不住笑出来:“这护卫队可不是保护我的,我没那么了不起。这是汉王的,圣上调去了居庸关。楼船先一起过江,后面顺路一起走一程罢了。”望了望瑈璇笑道:“汉王这次的跟头,可载得不小。”
瑈璇咳嗽一声,端着架子捏起嗓子道:“我英武,不类秦王李世民乎?”“唐太宗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
蒯祥一怔,哈哈大笑。这却是学得汉王,是汉王自比李世民,常挂在嘴边的两句。
按制,藩王可以有两个护卫队,各五千六百人。汉王朱高煦因得宠,先是要了皇帝上十二卫亲军中的天策卫为护卫,觉得这天策卫的名称很巧,恰好唐太宗当年做过天策上将。“唐太宗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便成了汉王自得地一句。
后来汉王又增加两个护卫队,已经远远超过规定,犹嫌不够,又私募了三千多军士,不隶籍兵部;并自己训练了一支水军。虽然这样军事实力不小,但是谁也不认为汉王会狂妄到拿这些护卫队向永乐大帝叫板。也就是准备着罢了。
汉王的这些护卫队半明半暗地存在有几年了,皇帝今日突然调走两个,而且是特意调到遥远的居庸关,敏感的朝臣们都觉得,皇帝对汉王的纵容开始转变了。这一调动的象征意义也是大于实际意义,不见得汉王就因此弱小了多少,但是政治风向,向来都是来自这些细节上看出的皇帝态度。
太子党们心中乐开了花,皇太子朱高炽却并没有任何反应。瑈璇见太子还是一样上朝处理政务,一样平平淡淡,忽然觉得,太子这十几年,真是不容易。
蒯祥止住笑,拍了拍瑈璇道:“汉王那里,还是要小心。太孙都猜得出是你做的手脚,汉王一定也会怀疑到你。还有汉王世子,你这老躲在人堆里也不是长事。”
瑈璇惹不起朱瞻壑,只好一味躲避。每天去翰林院,回尹府,总约甘棠一起。甘棠开始不解何意,几次都碰到朱瞻壑,才恍然大悟。震惊之余,便自觉接送瑈璇,从不让他独自行路。
甘棠身上有一种气质,也许就是所谓的堂堂正气,不自觉地对邪门歪道有种震慑。朱瞻壑虽是汉王世子,对这两个翰林,倒一时束手无策。而汉王刚遭受打击,稍自收敛,昌乐郡主的亲事,也暂时放在了一边。
只是瑈璇因此再也没有独处的时光,每日不得不与甘棠同进同出。而朱瞻基次次见到瑈璇,都是看他和甘棠一起,不免心中不快。瑈璇有苦说不出,对汉王世子心惊胆颤之下,连带对朱瞻基这皇太孙身份也有些嫌弃。
这时听蒯祥提起这事,瑈璇不由得愁眉苦脸:“也只能躲,躲不了的时候再说罢。”
西风瑟瑟中,过雁哀鸣,楼船上响起了催促的号角。蒯祥望着瑈璇,虽然担心,虽然满是离愁别绪,终于相视一笑,相拥而别。
瑈璇松了手,蒯祥狠狠心,转身大步上跳板进了楼船,伫立在甲板上,冲瑈璇轻轻挥了挥手。瑈璇垫着脚引颈目送,楼船缓缓驶出,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瑈璇没精打彩地回到翰林院,取过案上在编的史书,想接着写,却无法集中精神。到底蒯祥是发小,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许要等到皇宫建成,迁都的那一日吧?瑈璇看着手中的檀木令牌,泪水又要涌出,喃喃念道:“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这时甘棠走进来,手中捧着一摞文书。见瑈璇双手支颐,望着个木牌发呆,面前的笔早已干透,笺纸上却一个字没有,便笑着拿文书拍他:“想什么呢?还不干活?”
瑈璇回过神,嘟囔道:“这元史早就编好了,我又不能乱改,有什么编头?没得看得气闷罢了。”
甘棠见他发牢骚,倒是难得。瑈璇总是笑嘻嘻的开心模样,被分到元史编修校对这最枯燥的活儿,也笑眯眯照做。今儿大概是才与蒯祥分别,心中难受。甘棠有意安慰,想想不如让他分分心,便把手中的文书递过去:“那帮我一起写诏书吧!今儿杨大人被召进宫了,以为你不在,这要写的全丢给我了,可有会儿写的。”
瑈璇倒蛮高兴:“好啊,我们一起写。”
瑈璇快捷甘棠沉稳,这拟诏书圣旨的功底都是按范文自幼练就,不一会儿就拟好了几篇。
甘棠见瑈璇忽然又发起愣来,奇道:“这篇是什么?”瑈璇不答,甘棠便自瑈璇手上抢过看了看,笑道:“皇太孙要大婚?”
瑈璇呆呆出神,对甘棠的问话恍如不闻。秋风吹动窗棂,簌簌作响,窗缝里透过丝丝凉风,拂动着案上的文书纸张。
他,要大婚了!
而且娶了两位!